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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則 小乞兒真心孝義(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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顯者笑道:「螬食之李,鼠蝕之瓜,釜底餘羹,瓶中濁酒,遂足為母壽乎?」定兒道:「官人謬矣!我雖讀書不深,古聖先賢之語亦嘗聞之。聖門有個曾子,養那父親曾晰,每日三餐,酒肉懼備,吃得醉飽之餘問道:『還有麼?』曾子連連應聲道:『有。』就是沒時,決答是有的。倘或父親要請別人,也立時設備。這教做養志之孝。到那曾元手裡,卻不解得這個意思。供養三餐之外,雖酒肉照常不缺,若問說『還有麼』,那曾元就應道『沒了』,不是沒了,卻要留在下頓供養。這教做養體,如何稱得孝字?我輩雖用破瓢土碗,與那金鑲牙筋、寶嵌玉杯有何分別?就擺些濁醪殘肴,與那海味山珍又有何各樣?牽著黃犬,播著鞀鼓,唱著歌兒,舞蹈于前,便是虞廷百獸率舞,老萊戲彩斑衣,我也不讓過他!」顯者聽罷,連聲贊道:「有理!有理!」那瞽嫗在上問道:「是誰稱讚?快請過來奉一巨觴!」 定兒遵了母命,請過顯者。那顯者一時感動自己孝母之心,就不推託,竟盡歡一飲而盡。遂對定兒道:「見汝至誠純孝,何不隨我到府中,受用些安耽衣飯,度汝母親殘年,也免得朝夕離披匍匐之苦。」 定兒搖手道:「不去不去!母親百歲之後,我日則沿門持缽,夜則依宿草廬,不離朝夕,宛若生前。若一入富貴之家,官人雖把我格外看待,那宅內豪僮悍婢能不輕賤吾母?今見富貴縉紳之家,一膺新命,雙親遠離。雖有憶念之心,關河阻隔,徒望白雲,一番悲歎。不幸一朝見背,即有同僚當道,綾錦吊奠輓章,及朝廷踢有焚黃祭葬,優恤重典,也只好墓頂誇張,墳頭熱鬧。及至拜掃之餘,兒女歸家,燈前笑語,狐狸塚上,向月哀鳴。那從古來種柏居廬,聞雷撲墓的孝子能有幾人?九泉之下,一滴難到口中,縱有黃金百萬,能買我母親生前一笑哉!」說得顯者熱鬧胸中,化作一團冰雪連底凍的相似,垂頭嘆息,尚要開言說些甚麼。定兒道:「吾母醉矣!」背負瞽嫗竟自去了。那顯者怏怏而回,不在話下。且說定兒背了母親回到舊日安身去處,照常乞飯。過了年余,那母親也就故了。眾乞兒俱來相吊,歌著《薤露》之詞,掩埋在一空闊不礙之地。墳前左右也植了幾株松柏,結個草棚,便於藏身。日裡如常,乞食供奉三餐,整整三年,同於一日。那近處鄉村市上,舍北橋南,都道他是個孝子,人人起敬。況且遇著成熟之年,一方一境,那佈施供養的都搶著先頭,把定兒吃得肥肥胖胖,比那游方僧鋪單打坐、人家輪流齋供的勝如十分。定兒心滿意足,也沒有別的奢念。 一日遇著母親忌辰,清早起來備了些香燭,從人家討了些葷素東西,一直來到墳前擺下,將香燭點起,仍似生前模樣,把鞀鼓搖將起來,唱了許多歌兒,又哀哀慘慘哭了一回,把那供養的殘酒也就一一飲在肚裡。眼角乜斜,酒意漸漸湧上,一交放倒,就在墳上睡了一覺。醒來不覺日色蹉西,睜眼一看,信步便走。不上行有半裡之程,要過一道斷頭小河,脫了破鞋,踏著水沙,將近對岸上涯所在,腳指頭忽然觸著,疼痛異常,只道撞了石頭。恐怕又撞了後來之人,帶著疼痛彎腰一摸,將欲丟棄道傍。原來不是石頭,拿起看時,卻是一個大大青布包袱。 即便提到岸上樹陰之下,打開看時,卻是白屑屑、亮光光許多松紋雪花在內。定兒看了,點點頭道:「此不知何人所失,此時又不知如何懊恨,無處追尋。只怕那人性命未知如何了也!」仍舊包裹好了,天色將晚,一面將銀包俏悄埋在枯樹之下,就在左近廟宇廊下宿了一夜。早間討些早飯吃了,卻也不往別處去,依舊走到那斷頭河口、陰涼所在,癡癡對著那一泓清水,眼也不合,且等甚麼人來。那個所在是個背路,卻也過往的少。直待日已中時,只見一人披著頭髮,散開襟袖,失張失智,赤著兩腳下過河來。定兒道:「此必是也。」 立起身走向前去,問著那人何往。那人看是乞兒,恐怕他化錢財逗留身子,一言不答,只往前奔。定兒道:「老兄如此慌張,莫不失了甚麼東西?」那人回身即問道:「你莫不拾得麼?」定兒道:「試說何物。」 那人道:「在下出門三年,受了許多艱難辛苦,掙得幾兩銀子,近來聞得母親有病,心急行程,不料遺失中途。尊兄撿得,若有高懷,憐憫在下,情願將一半奉酬!」定兒道:「可有甚麼包裹的麼?」那人道:「是一個青布雙層夾包,千針百線紉捺成的。」 定兒道:「正是,正是。可隨我來。」 走到枯樹之下,原封不動,雙手交還。那人打開,分了一半送與定兒。定兒道:「得此一半,何不全以匿之?」斷不肯受。那人跪謝再三,不覺路上行人聚了一堆,從旁看見推遜不已,定兒執意如初。眾人說:「送他二兩,當個酒資,難道你也不收?」定兒見眾人說得有理,勉強收了藏之懷中。個個歎道:「乞丐下賤,如此高義,真真難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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