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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則 藩伯子破產興家(3)


  也不去問他姓名,倒寫了懇切一書,說是至親姓趙名完璧,薦到遼陽鐵嶺總兵李如松標下,做個聽用標官。當晚備了衣裝,要他收了銀子,俏悄送他出門。莊客一個不知,看見次日毫無動靜,才曉得公子已經釋放,感歎公子不了。再說劉蕃,自那日收留之後,得了如許盤費,家裡也就象個人家。候到八月初,大考場裡公然取出一名科舉,放榜中了第三名經魁。回來同了母親,上門正要拜謝公子,不料那日正值公子運退之時,忽然臥房中烈火沖天,黑煙蔽地,把前後屋宅化為灰燼。許多田地莊舍又被洪水氾濫,沖沒一空。人頭帳自也就隨著氣運討不上了。母親、妻子道他日常浪費,俱各自保,那裡顧戀一些?親戚朋友也都道他退運窮鬼,對面俱不相照。始初賣些驢馬牛羊,次則賣些殘缺傢伙,再次將家中僮僕待他轉身取價,一日一日漸漸艱難。始初還道人到窮時,不過衣服襤褸,飲食粗糙,那知襤褸衣服、粗糙飲食俱不能夠,連那棲身之所也不便了。公子一朝落魄,擎著兩行珠淚,徒步走上城來,意中覓兩個舊日知己。那知十投九空,前邊走去後邊便添許多指搠,道是此人今日合受此報!公子兩耳聽見,也只好置若罔聞。更苦無處棲身,有人指道:「城外十餘裡有個土窖,不風不雨,上市來覓些飲食倒也順便。」

  公子也只得依說而行,就在土窖內安身住下。一般交個小運,遇著平日一個相知,偶然在彼經過,看見公子如此光景,身邊所帶之物傾囊而與,約有百十余金。公子得手,次日就到舊處,租起一所大房,買些傢伙什物,收拾幾個舊人,幫身服侍。那些蔑片小人依舊簇擁而來,將那股水兒不數月間一傾就涸,眾人倏忽走散。公子依舊到土窖受用去了不題。再說劉蕃中了舉人,那日同了母親上門拜謝,不料遇著火起沒處相會,只得怏怏而回。且去收拾行李,進京會試。不期聯捷中了進士,選了大名府推官。對月領了官憑,離京不遠就到了任。那大名府理刑廳轄著九個知縣,有名叫做十大閻王,從來錢糧易徵,刑名易結。推官、知縣,個個俱要行取,非科即道,最聰察軒昂的。劉蕃是個窮儒出身,極能體恤民情,除奸剔暴,不一月間,上司俱欽敬。一面遣了衙役,持了些須薄俸,接取母親到任。

  母親即日起程,將次到那大名府境上,即喚衙役尋一公館住下,不入境內。劉蕃心急,不省母親心中是何緣故。疾忙騎了一匹快馬走出境外迎接母親。雙膝跪下,請問不入境內,此時何意?母親開言道:「今日我兒做了推官,一門榮耀。想起兩年之前未見恩人閻公子之時,我與汝俱不免為溝中瘠矣!汝曾聞近日閻公子形狀否?今在土窖棲身,奄奄將斃,欲求汝當日傴僂謁見閻公子時光景,猶未得也。」

  劉蕃謝罪再三,請母親入署,一面著人馳救恩人,夫人方肯登車。到了衙內,劉蕃即備俸銀及各縣借湊千兩之數,差人前往臨朐接請公子。那公子居在土窖,地方人卻也不知。只有一個老成朋友平日與公子極相契的,也因他浪費勸阻不聽,只得疏了。聞得有人請他,尋著衙役說道:「閻公子下落我卻知道。但一頓與他千金,他就迂而闊之起來了。我且往土窖,遠遠說到邊際,看他伎倆何如」

  那人到彼,早已尋著,道:「有一相知持百金覓汝,奉酬夙昔意誼,我特引來,汝將何以報我?」公子道:「此時錙銖勝如钜萬,使果有此,我當以半相酬也!」那人道:「杜子春之伎倆猶昔,足下真道器也!汝當困厄,我不能助汝,而肯受汝之酬那!」

  因引衙役往見,一面為彼治裝,不數日間,意氣揚揚,竟到大名府刑廳來。劉蕃同著母親妻子出拜,公子亦拜,俱各忻忻。住下不及三年,劉蕃政聲茂著,行取吏部衙門,公子隨了進京。彼時都中功令尚寬,凡吏部衙門請托及斡旋者,一年六選,無不由公子經手,囊中所積不啻五六萬金。會見戶、工二部,開設新例,納銀三千,做了內閣中書。三年考滿,升了湖廣常德府同知。適遇張居正閣老事敗,奉旨籍沒。上司委他監守,所得寶玩金銖不計其數。動了告病文書,竟歸林下。前後田地房產俱各平價交易,絕不相強。莊丁食客依舊如雨如雲,遇人接物無不豪爽。更有一樁異事:白蓮寇起,山東六府無不騷然,兵馬所過,郡縣一空。獨有青州府領兵總鎮乃是遼東甯遠伯標下出身,姓趙名完璧,自他領兵到來,即撥精兵一千駐防閻宅左右,一草一木無人敢動。故此各處州縣村落荒荒涼涼,獨此一莊氣色壯麗。若不是公子當日遷善改過,那父親的陰鯫,到此時也成一片灰燼了。公子今年五十三歲了,生有四子,俱已遊癢。富貴功名,方興未艾。居土若肯住一日,小僧就同居士往拜閻老爺。會會也妙,閻老爺並沒一些紗帽氣質的。在下道:『行路之人不敢輕易謁見顯者。老師父肯與在下說知,流傳天下以資談柄,齒頰俱欣!』

  即便備了香儀三錢酬其齋供,作禮而別。你道這段說話,不是遊戲學得來的,也費些須本錢的了。」

  眾人道:「我們豆棚之下說些故事,提起銀子就陋相了。」

  那人道:「不為要錢說的,只要眾人聽了該摹仿的就該摹仿,該懲創的就該懲創,不要虛度我這番佳話便是了。」眾人謝道:「尊兄說得是!尊兄說得是!」

  總評

  凡著小說,既要入人情中,又要出人意外,如水窮雲起,樹轉峰來。使閱者應接不暇,卻掩卷而思,不知後來一段路逕才妙。如閻癡聞人說他父親如此,還人文契、土田,此人情中所有也,及其大敗一番,則人意中所無也。結納劉趙二人,或得其平常應援,此人情中所有也。至於火燒一空,安身土窖,乃得中書同知,家中兵燹晏然,此人意中所無也。散金積金而身享之;不讀書而功名勝於讀書,不恃祖、父陰德而自積陰德;又身受用之。較之溫公所訓更進數層矣!乃知極力能癡,大聰明於是乎出焉;極力善窮,大富貴於是乎顯焉。磨煉豪傑,只在筆尖舌鋒之間。艾衲可謂陶鑄化工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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