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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道周(3)


  號自是非終喪不稱起複也。張居正以不守制,損其勳名。天啟季年,袁崇煥冒起於右屯,崔呈秀靦顏於樞府,身膏斧鑕,貽唾西市。去今幾何時,而士大夫蒙面喪心,營推營複。天下無無父之子,亦無不子之臣。衛開方不省其親,管仲至比之豭狗,李定不丁繼母憂,宋世共指為梟獍。臣前三月在經筵,見楊嗣昌吉服應召,擬已終制,今乃未然。嗣昌秉樞已垂二年,不知其何時居喪,何人推轂,而顛越至此!陛下聖德,孝治天下,小遇災眚,輒減膳撤縣,素服避殿,以厲導臣。所以然者,陛下為天之子,三辰不輯,天有違行,猶之父母溫清不安,人子為之不櫛不沐,廢寢忘餐,以俟父母之平復,所以教孝也。今督臣盧象升,父殯在途,椎心泣血,以俟奔喪。而群臣動推闊遠難移之人,以緩其事。今又有並推在籍守制之旨。夫使守制者可推,則是聞喪者可不去也。是為子者可不父,為臣者可不子也,陛下以從月拂經,星辰陵次, 軍氣違和,尚下詔求言,引躬克治,明示天下以君臣父子,皆受於天,禮樂刑政之所從出,不可替越。而人臣以哀毀不祥之身,飛揚喑吒,彼此相煽,以玷聖明仁孝之治,幹天地綱紀之常,是不宜使四方聞見也。

  嗣昌張網溢地之談,款市樂天之說,才智略見矣。更起一不祥之人,與之表裡,猶狼狽依肩,無益負重,陛下又何以施其鞭策乎?」上切責。及會推竟以新甲上,道周又疏言:「臣不知新甲為何如人,然聞其丁艱,猶未終制也。古儒臣專閫,能任弘巨,垂竹帛者,率皆本道德,敦行義,根柢甚茂,而後枝葉生焉。三代而下,如趙充國、皇甫嵩、羊佑、杜預、裴行儉、高仁厚、韓琦、范仲淹輩,皆卓然自豎,纖毫不苟。其所成就,猶未造古吉甫、張仲之流。今聖主焦勞邊境,十年於茲,負氣敢諫諸臣,半棄不錄。欲使軟美容悅者叩頭折枝,以幸非常之功,徹不世之業,寧可得乎?比甯錦邊遽,東人曾未越邊,而宣雲警報,輒雲:『九營十營,衣青蟒者無數。中樞且欲以義州馬市權畀款邊,中外侜張,幾易鹿馬之形,盡假叢神之意,空破非常之格,以授不祥之人。』傳曰:『天子守在四夷。』又曰:『王者有征無戰。』誠使禮樂修明,舉錯各當,忠讜在朝,貪佞在野,以此守何不固?征何不服?古亦有忠臣孝子,無濟于匡攘之用者,決未有不忠不孝,而可進于功名道德之門者也。臣雖孱懦,然自二十歲躬耕,胼胝手足,以養二人。四十餘削籍,徒步荷擔二千里不解扉屨。今雖逾五十,然非有妻子之奉,婢僕之累。所纂數卷書,已移月可畢,筆劄幹 盾,均為報恩。天下果無人,臣願解清華以執鎖鑰,何至使被棘負塗者,祓不祥以玷皇化哉。方今熒感漸次箕尾,是為燕分,九十月交,當南斗口。雖有道儒者所不談,然思患豫防,聖人所誡。新甲聞報,崎嶇秦蜀,發表束裝,度須百日,此其載道,已垂半載。象升空以煢煢歸說之身待其遲遲援琴之道,所謂乞河神而濡突火也。」疏入,上滋不懌。

  九月,禦平臺召對,謂道周曰:「朕幼而失學,長而無聞,賴以講臣之力,啟沃朕心,少知天理人欲兩端。夫無所為而為之,曰天理;有所為而為之,曰人欲。爾前疏適當枚卜不用之時,可謂無所為乎?」對曰:「天人義利之辨,臣嘗聞之矣。

  臣以綱常名教為心,不以功名爵祿為心,自信無所為也。」上曰:「朝推新甲,爾疏夕至何也?」對曰:「前旨雲:不拘守制,知新甲矣。始嗣昌欲用新甲,臣參疏夙具,適相會耳。」

  上曰:「三疏皆上,而雲阻於際會,何也?」對曰:「臣同鄉禦史臣蘭友,給事中臣楷已有章矣,恐涉嫌疑,故臣疏未上。

  天下綱常,封強大計,若終不言,後將莫及。且言路未有言者,臣之有言,非得已也。」上曰「清,美德也,小廉曲謹,非清也。且汝言辨而多非前講所雲子思一生以誠明為本,是也;雲誠出於清,仁生於誠,非也。」對曰:「曲能有誠,此誠出於清之說也。孝弟為仁之本,此誠生仁之說也。夫惟孝弟之人,能理天下,生萬物。不孝不弟,本實撥矣,禮義廉恥盡矣,何事之能成?」

  嗣昌進曰:「道周責臣奪情起複,是也;其謂臣營推營複,非也。臣不幸遭臣父之艱,又遭繼母之憂,臣不生為空桑,豈不知有父母。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古者列國之君臣,尚可去彼適此;今則一統之君臣,無所逃於天地。即臣父母皆受君恩,臣於君臣,尤重于父子。況臣乞終制者三矣。至奉明旨,撫按敦迫,自分何能敢複晏然。倉皇奔命,行至保定,猶乞終喪,引成化間修撰羅倫事,意謂今詞臣中,必有博通古義,親切論思,可代臣直言,上回天聽。比入京,聞道周品行學術,士類所宗,必有持正之言,可以使臣終制而去。不謂其疏中自稱不如鄭鄤,臣乃太息而絕望也。古人有言:禽獸知母不知父,鄤杖母禽獸不如,道周又不如鄤,未知道周之於綱常何如也。」

  上曰:「卿為卿父屢疏,昭然,數年在外,並不攜家人,墨衰視事,朕自知卿耳。且道周所言不如鄭鄤,朕正欲詰之。」嗣昌曰:「臣以綱常名教所關,不容不辨。道周實清介,人望所歸。乞罷臣放還歸田裡。」上溫慰之,且斥道周邪說。道周曰:「臣平生恥言人過,今與嗣昌爭論於上前,非禮也。但為天下後世留此綱常名教,不得不然。」上曰:「對君有體,狂詈何也?」道周曰:「臣疏中惟豭狗、梟獍兩語,不無過激,然遭遇聖明,故敢直言。夫立言,甚難也。綱常名教者,朝廷之綱常名教;禮義廉恥者,國家之禮義廉恥。假以臣為一人之私,緘默取富貴可矣。」上曰:「爾借題汙詆大臣,別有所為耳。」

  道周曰:「司馬光有言:『臣若有專司,則有所不言;如為論思,則無不可言者。』臣受論思之職,與嗣昌比肩,當言而言,不得雲詆毀大臣。讀書五十年,無一言一事,不可對君親告妻子。臣躬耕二十年,手足胼胝,四十喪親,負土作墓,畚插皆臣自操,故奪情之事,所不忍見。」上曰:「爾如是,雲不如鄭鄤,何也?」道周曰:「匡年棄于通國,孟子不失禮貌,孔子自雲辭命不如宰予。臣謂文章不如鄭鄤。」上曰:「鄤自絕人倫,許曦小臣,猶知公論,爾曾曦之不如。」道周曰:「宋人惡李定不持母服,擬賜孝子徐積粟帛以諷之。臣奉彈嗣昌,則非救鄤矣。」上曰:「少正卯亦稱聞人,徒以言偽而辨,行堅而僻,記醜而博,順非而澤,不免孔子之誅。今之人多類此者。」道周曰:「少正卯心不正,臣心正者也。」上曰:「朕知爾操守,雖屢進屢退,終欲用爾。不圖偏矯恣肆,乃至於此。

  念以講官,姑寬爾。」因令之去。道周猶不起,有所陳。上怒,嗣昌曰:「道周所言,經也;臣拜命,權也;惟上優容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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