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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六


  曾端伯以所編《百家詩選》遺孫仲益,仲益複書雲:

  「蒙馳賜百家新選一集,發函開讀,每得所未聞,則拊髀爵躍,讀之惟恐盡也。歐陽公《集古錄》雲:『物常聚於所好,而得于有力之強。如好之而無力,有力而不好,皆莫能致也。』

  宋興二百年,宗工巨儒,騷人墨客,專門名家,大篇短章,或膾炙士大夫之口,或淪廢於兵火,幾亡而僅存,搜攬亦略盡矣。而詩引所載,多者數百言,少者數十言。其人出處大致,詞格高下,盛德之士高風絕塵,師表一世,放臣逐客興微托遠,屬思千里,與夫山鑱塚刻,方言地志,怪奇可喜之詞,群嘲聚訕,戲笑之談,靡不畢載。《集古錄》又雲:『惟世之所貪者無欲於其中,然後能一其所好。』豈不信矣夫!

  覿竊讀諸引之後,其詩舊所見不復讀,讀未見者。每遇佳處,或一再讀,或三複而不能休。不謂投老殘年,獲睹奇勝,幸甚過望,不可言也。覿學迂才下,為世畸人,區區小技,如臘鼠然,不敢出鄭國尺寸之地。比讀新著,而私意粗亦有合者。秦少遊雲:『曾子固文章妙絕古今,而有韻者輒不工。』此語一出,天下遂以為口實。南豐作《李白詩引》,以謂『閎肆瑰偉,非近世騷人所可及』,而『連類引義,中法度者寡』。荊公屢稱郭功父詩,而南豐不謂然,功父疑之。荊公曰:『豈非子固以謂功父天才超逸,更當約以古詩之法乎?』

  南豐論詩如此。如《兵間》一詩,指徐德占;《論交》一詩,指呂吉甫;又有《黃金》、《顏揚》諸詩,皆卓然有濟世之用。而世人便謂不能詩,覿所以不喻其言也。荊公《竹》詩:『人言直節生來瘦,自許高才老更剛。』《雪》詩:『平治險穢非無德,潤澤焦枯實有才。』《送李璋下第》:『才如吾子何憂失,命屬天公不可猜。』世人傳誦,然非佳句。公詩至知制誥乃盡善,歸蔣川乃造精絕。其後《再送李璋下第》、《和吳仲卿雪》詩,比少作如天淵相絕矣。白公詩所謂『辭達』,大抵能道意之所欲言者。蘇黃門詩已不逮諸公,北歸後效白公體,益不逮,惟四字詩最善。張文潛晚年詩不逮前作,意謂亦效白公詩者。公述潘邠老言:『文潛晚喜白公詩。』信矣,如所料也。

  東坡論陶詩:『精能之至,乃造平淡。如佛說蜜,中邊皆甜。若中與邊皆枯,淡亦何用?陶詩外枯而中腴,若淡而實美也。』公謂:『徐師川晚年務造平淡,終不如少年精巧。』蓋平淡不可為,水落石出,自見涯涘,非積學之至,不能到也。呂居仁作《江南宗派》,固有次第。陳無己本學杜子美,後受知于曾南豐,自言『向來一瓣香,敬為曾南豐』,非其派也。靖康末,呂舜徒作中憲,居仁遇師川於寶梵佛舍,極口訽罵其翁於廣坐中,居仁俯首不敢出一語。故于宗派貶之于祖可、如璧之下,師川固當不平。

  然惠洪偽作魯直贈詩雲:『氣爽絕類徐師川』,師川喜以為是,不免與惠洪為類,此又不可曉者。《冷齋夜話》載秀老一事,覿在江西時,惡其狂誕無稽,坐客皆憮然。此僧中奴,固不以笞罵為辱。東坡《橄欖》詩雲:『已輸崖蜜十分甜』,惠洪以崖蜜為櫻桃。又有俗子,假東坡名注杜詩,雲『金城土酥靜如練』為蘆菔根者。東坡《地黃》詩雲:『崖蜜助甘冷,山姜發芳辛。』制地黃法當用薑與蜜,而用櫻桃可乎?黃師是守泗時,以酥酒遺東坡,答詩雲:『關右土酥黃似酒,揚州雲液卻如酥。』謂土酥為蘆菔根可乎?公著論斥其妄,良有益於後人耳目也。

  覿每觀公敘諸詩,詞句溫麗,紀次詳實,尊賢樂善,得詩人本意。歎仰之餘,又見曾存之、晁無咎、廖明略諸公已推重於幼學之初,而一時名勝,皆其儔匹,然後知公致力於斯文久矣。如曹元寵、米元暉,殆是子美詩中黃四娘者邪?然元寵詩殊有可觀,若『都都平丈我』,又待入《紅窗迥》矣。聊發千里一笑!覿自拜賜,凡六日,讀盡所著五十九卷,與《拾遺詩話》一卷,而後修書拜送使者,尚當細讀,別具記。」

  仲益此書,發明甚多。今人遺以書籍,安肯即讀;雖讀,亦必不能留意如此。前輩之風,何可多得。元寵名組,嘗賦《紅窗迥》百餘篇,皆嘲謔之詞,故掩其文名。世傳俚語,謂假儒不識字者,以《論語》授徒,讀「鬱鬱乎文哉」作「都都平丈我」。

  《詩選》載元寵《題梁仲敘所藏陳坦畫村教學》詩雲:「此老方捫虱,眾雛亦附火。想見文字間,都都平丈我。」仲益故雲。端伯觀詩有《百家詩選》,觀詞有《樂府雅詞》,稗官小說則有《類說》,至於神仙之學,亦有《道樞》十钜編。蓋矜多炫博,欲示其於書無所不讀,於學無所不能,故未免以不知為知。《詩選》去取,殊未精當,前輩多議之。仲益所稱南豐《兵間》、《論交》、《黃金》、《顏揚》諸篇,及蘇黃門四字詩,無一在選中者,而反錄「都都平丈我」之句,答書及此,亦因以箴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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