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辛夷塢 > 致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 | 上頁 下頁
七一


  沒錯,她愛陳孝正,以前愛,現在仍愛。然而他說得對,人首先要愛自己,有些苦,嘗過一次就已足夠。

  於是回到公司,依舊淡淡地相處,除了那次接風宴上他一閃而過的遲疑和失態。後來的他始終與她保持正常的相處,連微笑也帶著距離,就仿佛他們之間當真只是再普通不過的同事,一切前塵舊事,不過是她的臆想而已。她暗裡可憐自己的自作多情,他早已說過誰都沒有必要為對方等,中建是國內最有實力的建築集團公司,他回來,又被分到二分,不過是必然中的小小偶然,她竟然曾經以為他是為她而來。

  其實,三年的時間並非沒有在陳孝正身上留下痕跡,也許本性中的孤僻和涼薄始終都在,然而他終究比往日多了幾分世故圓滑。辦公會議上,他與向來以脾氣暴躁的張副經理意見相左,張副大怒之下出言不遜,連周渠都出言制止,以陳孝正往日的脾氣只怕早已拂袖而去,但現在的他只是一笑了之。他明明知道自己是對的,也不再堅持。她還曾經撞見過一次瑞通的經理馮德生特意前來拜訪他,馮德生這人貪財、好色、重義氣,這些都是他最為不齒的品格,她冷眼旁觀,分明看到他眼裡盡是鄙夷和厭惡,嘴上卻依然客氣有加。

  人當然是會成長的,往日毛毛躁躁的小女孩還不是成了穿著一步裙、恭謹端莊的經理秘書,那麼,棱角分明的陳孝正學會了戴上面具為人處世,也不是什麼值得奇怪的事。她只是寒心,當她順手給馮德生遞了杯茶的時候,那老傢伙嬉皮笑臉地在她手上摸了一把,說:「果然不是本地人,小鄭你手上的皮膚都要比我們本地的小妞好上許多。」

  鄭微又窘又怒,當即抽手,茶杯落地,熱水濺得滿地都是,她強忍住破口大駡的衝動,咬牙說道:「馮經理,我敬您是長輩也是領導,大家又都是同事,何必做這樣不堪的事?」

  馮德生沒料到她一個小秘書會為這事如此激烈地發作,當著陳孝正的面,臉上立即覺得掛不住,便出言相譏,「不過開個玩笑,小姑娘脾氣倒挺大,難道只有你的領導摸得?你不會不知道吧?我當年做專案經理的時候,周渠還不過是個小技術員,別說我沒怎麼樣,就是給你教點兒規矩,周渠也不敢說什麼。」

  鄭微渾身的血齊往上湧,眼淚立刻在眼眶裡打轉,她下意識地看了陳孝正一眼,他低頭斂目,神色漠然,仿佛剛才的一切都與他毫不相關。鄭微忽然覺得如墜冰窖,連剛才熊熊燃燒的怒火都寸寸涼透,眼淚再也流不出來,唯有冷笑。她暗裡捏緊雙手,終究按捺下來,什麼也沒說,奪門而出。離開的時候,尚且聽見馮德生對陳孝正說:「我早對周渠說過這小妞脾氣大要不得,就跟他當年一模一樣。」

  那天周渠外出回來,看到她雙眼紅腫,神色恍惚,就問了一句:「怎麼了,誰惹你了?」

  鄭微拿鏡子照了照自己的眼睛,笑著說:「沒什麼,想起了昨晚看的韓劇,韓國人泡菜吃得多,白血病也多,真慘啊。」

  周渠搖頭失笑,「代溝,有代溝。」

  他進入里間的辦公室,她的笑臉就卸了下來,鏡子裡欲哭無淚的人是誰?哈哈,當年威風凜凜的玉面小飛龍,在萬惡的社會上摸爬滾打了幾年,終於成了一條泥鰍。

  次日,陳孝正的內線電話打到鄭微辦公室,「鄭秘書,我急著要去年XX專案部的工程檔案,檔案室怎麼一個人都沒有?」

  她說:「檔案室的人今天都在總部培訓,陳助理您等等,鑰匙在我這兒,我這就去給您開門。」

  她急匆匆地跑上七樓為他打開檔案室,按照他指明的檔案編號,在一排排的檔案櫃裡好不容易翻出了他想要的東西。

  「您要的東西在這裡。陳助理,麻煩您過來幫我在檔案出借證明上簽個字。」她朝檔案員的辦公台走去,他站在檔案櫃之間狹窄的過道盡頭等待,走到他身邊的時候,她低頭說了聲,「麻煩借過。」

  她等了幾秒,才發現他紋絲不動。

  為了紙質檔長期保存的需要,檔案室的燈光永遠昏暗,即使外面豔陽高照,密不透風的窗簾和溫度濕度調節器仍然使這個偏安於辦公樓一隅的角落顯得涼爽而冷落,還帶了點兒陳腐的黴味。鄭微深深吸了口氣,忽然覺得自己苦苦守著的回憶也像染上了這樣的氣息,她抬頭看了一眼陳孝正,背光的方向,她辨不清他的五官,只覺得陌生。

  「借過。」她把厚厚的檔案盒環抱在胸前,再重複了一遍。

  這一次,她確定他不是沒有聽見,而是當真沒有讓開的意思。兩人在沉默中僵持了一會兒,掛鐘的滴答聲讓她莫名地焦躁,也管不了他的職務在她之上,心一橫,硬碰硬地就從他身邊擠了過去,他被她撞得肩膀晃了一下,單手撐住檔案櫃,截住了她的去路。

  「我不會放過他。」他突兀而急速地說。

  鄭微笑了。

  「我絕對不會放過他。」他又重複了一遍,口氣裡強作鎮定的焦慮讓鄭微幾乎錯覺,站在她面前的還是當初那個吵架後生澀求和的男孩。

  她將他放在櫃子上的手慢慢拿了下來,「陳助理,請過來簽字。」

  直到他完整地辦妥手續,她關上檔案室的門離去,兩人再也沒有說話。

  過了幾日,他的碎紙機頻繁出故障,鄭微去看了幾次,也叫了人上來維修,始終時好時壞。他最終不耐煩地再次打給她,「鄭秘書,你還是過來看看,究竟又是哪裡出了問題。」

  鄭微說:「昨天我請人看過,不是已經可以正常使用了嗎?」

  他說:「可我現在偏偏用不了,假如你覺得可以正常使用,不如你幫我碎掉這些檔。」

  鄭微掛了電話,就叫來了閑得無聊的小內勤,她聽說是給陳孝正打雜,二話不說就點頭答應了。沒過幾分鐘,鄭微就見她訕訕地從隔壁辦公室走了出來。

  「碎完了?」鄭微問。

  小後勤做了個鬼臉,虛指了一下陳孝正的辦公室,「吃炸藥了一樣,我算是撞到槍口上了。他說那些都是機密的投標檔,鄭姐,還是你去吧。」

  「我這兒走不開,你幫我拿過來,就說我在我的碎紙機上給他解決。」

  小後勤第二次逃離火線的時候,沒等鄭微說話就央求道:「鄭姐,你別折騰我了,就算是帥哥,被罵了兩次也夠了啊!」

  鄭微安撫地送走了委屈的小女孩,正打算過去,陳孝正就捧著一摞作廢的標書走了過來,他把它們重重放在她的辦公桌上,「你就這麼忙?你懂不懂有些資料不能隨意過別人的手?」

  他的口吻並不客氣,也看著鄭微變了臉色,他以為她會發作,沒料到她只是冷下了臉,拿起他放在桌面的標書,「我知道了,我剛才一時忙,沒想到這一層,不好意思,下次不會了。」

  他忽然就有了幾分困惑,好像現在才發現面前的是一個自己不認識的人。

  「你還是生氣了?」他把手按在標書上。

  「怎麼會呢,陳助理。」

  他皺眉,「別陳助理陳助理的。」

  鄭微說:「等到您的任命下來,我自然會叫您陳副經理。」

  驕傲的陳孝正臉上終於有挫敗的沮喪,他短暫地閉上眼睛,低聲說:「微微,別這樣……」那語氣已近似哀求。

  三年了,她終於再度聽見熟悉的聲音喊出這個名字,恍若一夢。

  「陳孝正,我們還能怎麼樣?」

  他們只能這樣。

  周渠打開裡邊辦公室的門走了出來,有些驚愕地看著眼前的兩個人,「怎麼了,有什麼事?」

  鄭微如釋重負,「沒事,經理,我在跟陳助理商量怎麼處理這些作廢的投標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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