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施定柔 > 瀝川往事 | 上頁 下頁
一四一


  「我也有權利在門外等著。」說罷,我拿著洗漱用品去了洗手間,洗臉、梳頭、化妝、更衣。然後,我去餐廳吃了一頓飯,香辣雞塊加紅燒牛肉。吃完了我端著一大杯濃咖啡,哪裡一本雜誌,盤腿坐在407門外的地板上。

  RENE 看著我,恨不得拔自己的頭髮:「你這是幹什麼?靜坐示威?」

  「練瑜伽。你不讓啊?」

  他深深地歎氣,將我從地上拉起來:「進去吧,他要見你。」

  推開門,我看見小穆正用輪椅將瀝川從洗手間裡移出來,送回床上。護士進來換了一袋藥水,檢查點滴的情況。

  不知是錯覺還是窗外的陽光太明媚,瀝川的氣色比在ICU時好了很多,只是他七天粒米未進,瘦的有些刺目。他的胸口半敞著,一個紐扣型的針管直接插在鎖骨下方一個微微鼓出的、硬幣大小的腫塊上。在ICU時Rene告訴我,這個急救室「內植式中央靜脈導管」,是手術植入皮下的一個輸液裝置,以前用於化療。由於瀝川有凝血功能障礙,需要長期輸血,傳統軟針穿刺會對身體造成傷害,也靠這個來輸液。其實在瑞士時我就發現了這個腫塊,因我當時瀝川不那麼瘦,所以不那麼明顯。而且,瀝川很容易過敏,我還以為是過敏引起的大包,不敢多碰。問過他,他遮掩過去了。

  我想起剛才吃過的紅燒肉,也許瀝川能喝點粥,便問護士:「他能吃東西嗎?」

  護士搖頭,用一種專業的語氣說:「病人吞咽有困難,不能吃飯,也不能喝水,靠營養液維持。你沒看見他還插著胃管鼻飼嗎?」

  看得出瀝川想和我單獨說話,他的眼光閃閃,默默地等待護士離開。偏偏那個護士不肯走,他他身上的管子、針頭檢查了一遍一遍,有給他量耳溫、量血壓。她問他冷不冷,不顧瀝川搖頭,給他換了一條剛剛烘暖的罎子,有細心地替他掖好。

  沒辦法,瀝川就是長得太好看了,不放電也有電。

  我在一旁站著,耐心地等著護士照料完畢,做了記錄,終於離去。

  「Hi」一直睡眸若睡的他,忽然抬起頭來凝視我,「昨天睡得好嗎?」

  我覺得,他的口氣有些生疏。這種時候,瀝川絕對不願意看見我。

  「挺好,睡了十六個小時。剛才到餐廳裡好好地吃了一頓,紅燒牛肉。」我還以為剛才的事生氣,臉上不知為什麼,竟擠出了一個笑容。

  他眸中掠過一絲懷疑,反問:「你不是吃素嗎?」

  「改了,吃太多素,人會……會沒力氣。」沒油沒鹽的句子,我居然都說得嗓音發顫,好像當庭作證似的,生怕說錯一個字他聽了生氣,會昏厥過去。

  他的目光落到我的腿上。

  「腿好些了嗎?」他黯然地說,「為什麼……」他突然垂下頭,沒說下去。

  「已經好了,只是肌肉還需要一段時間。別盯著這拐杖,我是覺得很酷才用的,其實沒它我也能走。」

  「別騙我了,」他說,「就你骨折過啊。」

  我愣了愣,繼而釋然。瀝川的心態和我是一樣的,不是嗎?我們誰也不願意讓對方知道自己有病,看見自己受罪。

  「難受嗎?」他又問。

  「什麼難受?」

  「一個人獨自住在醫院裡。」他喃喃地道,「像我這樣,一袋又一袋地吊著點滴。我以為,這回你總該恨我了吧。」

  「不難受,也不恨。呵呵,我天天看《雍正王朝》來著,還複習了全套的金庸。對了,那電視劇挺好看的,我買了全套的碟子,等你出院了我賠你再看一遍,好不好?」我想讓語氣顯得快活點,說出來,又嫌誇張了。

  「出院?」他哼了一聲,嘴角漾出一絲苦笑,「這些年,我住院的時間比出院的時間還長。我爺爺居然對我說,在家養病也是一種重要的工作。」

  「……」這話有點逗,我想笑又不敢笑,終究還是笑了。

  「這麼說,那個博士,對你還不錯。」

  「是啊,對我挺好的。」我半天玩笑,其實說的也是實話。

  他的腮幫子動了動,手用力擰著床單,仿佛咬牙切齒:「不會騎摩托就別騎,我真想揍他!」

  我暗笑,不動聲色。

  「過來,小秋,」他輕輕伸出手,「我有話要和你說。」

  我們的距離很近,我卻走了好幾步。到了床邊,他握住我的手,將它放到自己的懷裡,微微的心跳閃電般傳入我的指尖。他的額頭淡然無光,幾縷被冷汗浸濕的頭髮搭下來,臉孔深陷,氣息微弱的拂著,那樣稀薄、那樣無力,帶著幾分消毒水的味道。

  「離開這裡,好嗎?」瀝川很少求我,這種純粹祈求的語氣,從來沒用過。

  「不好」我的回答堅決又果斷。

  大當然預料到,無奈地看著我:「RENE已經告訴了你我的病情,對嗎?」

  我點點頭。

  「他說的,其實只是陽光的那一面。」

  「什麼?」我傻眼了。——骨癌、MDS、截肢、肺葉切除、化療……這還叫陽光啊?

  「他沒有告訴你,我的癌症復發的可能性很大。我是混血的亞洲人種,骨髓配型也非常難找。現在我的抵抗力幾乎全線崩潰,已經支持不了多久……、別瞪我,根我沒關係。我真的已經很小心了,按時吃藥、定期輸血、注意營養、醫生說什麼我聽什麼。可是,情況仍然在惡化。你千萬不要對我的未來抱太多樂觀的想法。」

  瀝川的語氣非常漠然,好想他自己是醫生,在說別人的病情。我暗暗地想,這麼多年病下來,一波又一波的治療,一次又一次的打擊,承受這一切,需要一個多麼強大德意志啊!而我和他的那一點點短暫的歡樂,又該是多麼的珍貴。瀝川那麼地需要愛和支援,卻又那麼堅決地拒絕我,他的固執真是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

  我忍不住嚷嚷:「小心?你這叫小心啊?你跳垃圾垃圾箱割破手、冒雨和我吵架、去酒吧喝酒,吐的要死還要逞強---這一切都說明,你不會照顧自己。」

  「小秋,」大約說多了話,他疲憊的咳嗽一聲,眸光轉暗,「如果癌症轉移,繼續轉移到肺,我已經切除了大半個肺,沒有什麼退路了。如果是骨轉移,我會被截肢。我絕不同意再做任何截肢手術。MDS繼續惡化,是急性白血病,死亡率很高。等待骨髓配型,遙遙無期。就是配上了,也不是一了百了,還會有層出不窮的併發症。你還想聽更多嗎?」

  「你繼續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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