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施定柔 > 瀝川往事 | 上頁 下頁
二五


  「小秋,從今天起,你夜班只用工作到八點。如果你想換成早班或午班,我可以和其它的經理打招呼。」

  我是學生,早班午班都不可能來。這意味著我的收入會減少一半。

  我猜到了原因,還是不甘休,問:「為什麼?」

  「總經理派下的話。」

  「是小葉說了什麼,對嗎?」

  「頭兒要你走人,這三個小時的工作時間還是我給你爭取的。小姐,吃一塹長一智。掙一點是一點,咱們不和錢過不去。」

  我知道小葉的用心。瀝川現在一般都是九點鐘才來咖啡館。

  我沒說什麼。繼續工作。到八點我準時下班。

  八點半我回到寢室,看見301的哥哥們滿滿地坐在屋子裡。

  「喲,今天怎麼回來這麼早?」馮靜兒說。

  「學習要緊,安全要緊,以後會早點下班。」我說,放下包,發覺工作服還穿在身上,當著一群男士,不好意思換掉。

  「開水有人替你提好了。」安安掃了一眼修嶽。

  「謝謝哦。」我原本叮囑安安替我打開水,不料她迅速將活兒分配給了別人。

  「難得回來得早,一起去跳舞吧。」安安說,「次次都讓修岳落單,多不好。」

  「好,我也想輕鬆一下。」我說,「我去換衣服。」

  我去洗手間換衣服,回來的時候寢室裡只剩下了修嶽。

  「他們先去了,我得在這裡等著你,男士付錢,女士免票。但要一帶一。」

  「再等我一下,」我化妝,濃妝,深紅的嘴唇,濃濃的眉,深藍色的眼影。頭髮梳到頂上,落出光光的脖子。然後我在脖子上灑上花露水。

  這是一種廉價的花露水,有一股刺鼻的香味,一般人只要持續聞上十分鐘就會頭暈腦漲。

  「怎麼像只大熊貓?」修嶽嚇了一跳。

  「怎麼樣,還想和我跳舞嗎?」我翻了一個白眼,要不是看在他給我提水的份上,我才不這樣捨命陪君子呢。修岳跳得興起時,動作特別大,把我扔出去,又把我拉回來,還盡踩我的腳。

  「我是四川人,喜歡的就是大熊貓。」他說,遞給我一本書:「學校舊書店大降價,好不易找到一本英文小說,送你。」

  我一看,是毛姆的《月亮和六便士》。

  「你看過嗎?」

  「沒有。」

  「我看過中文譯本。很好的故事。其實我們可以組織一個讀書會,定期見面,一起討論自己喜歡的書。」修嶽給我的印象就是這樣,見縫插針,很有計劃。我看了他一眼,在301哥哥當中他長得也算出眾,學業更是拔尖,導師就是校長,不可謂沒前途,就因為學的是哲學,又像我一樣來自鄉鎮,寢室的妹妹們就只對他的憨厚感興趣,一有重活就想起他,動不動就派他去打開水。他是301哥哥中最好說話,最甘心接受「任務」的一個。

  「以後再說吧。」

  學校的舞廳乏善可陳。我一邊跳一邊心事重重地想,損失了一半的收入,我的生活費怎麼辦,我的學費怎麼辦,我弟弟明年的學費怎麼辦。我爸爸的肝炎怎麼辦。我爸從來不讓我擔心他的身體,但鄉村的醫療條件有限。我在北京給他寄藥過去,一瓶七十五塊。我不告訴爸爸那藥多少錢,就說是五塊錢一瓶。

  我心不在焉又技藝嫺熟地跳完了舞,還低著頭裝作專心致志認真學習的樣子,乘機省掉了和修哥哥答訕的時間。途中交換舞伴,我和每一個301的哥哥都跳了一次。只有路捷打趣我:「謝姑娘今天打扮很不尋常啊。」

  「是嗎?怎麼不尋常?」

  「眼睛和嘴唇畫得這麼黑。」

  「在唐代這叫作『啼妝』,知道麼,這叫風格,這叫復古。」

  「什麼時候一起出去吃飯?馮靜兒老說你一人在外不容易。」

  「怎麼想起請我吃飯?」

  「你的那位王哥哥今天發郵件過來,答應幫我修改留學申請信。」

  「還是你們能幹,我都不知道他的郵寄地址。」

  「週六晚上七點,西街的九味軒怎麼樣?請王哥哥一起來。」

  「要請自己去請,我不作陪。」我微笑,這群user。

  我和修嶽他們一起跳到舞會結束,鳴金收兵,大家在門口喝了豆奶,路捷、安安他們要去看錄相,只剩下修嶽和我慢慢散步回來。剛剛下過一場小雨,夜風如水,花氣襲人。在黑夜中,我遠遠看見寢室樓的大門邊有一個白色的人影。

  我砰然心跳。

  走到門口,那個人影說:「Hi.」

  「Hi.」

  然後那個人影握了握修嶽的手:「同學怎麼稱呼?」

  「修嶽。」

  「修岳同學,多謝你陪小秋跳舞,多謝你送她回來。」

  兩強相爭,勇者勝。修嶽的臉暫態蒼白,不由自主地退後半步。他抬起手,看了看表:「小秋說她累了,想早點休息。」

  「放心,我會照顧她的。」沉著的笑。

  然後,我的手便被這個人影握住了。

  「這麼晚,你們……還出去?」修嶽說,語氣有些顫抖。

  「就在校園裡走走。」那個人影微笑。

  瀝川的手總是冰涼的,像是冷血動物。我們漫無目的地向校園走去。

  「小秋,很遺憾,我不能陪你跳舞,」他輕輕地說,「但我願意看見你快樂。」

  我轉過身子,看著他:「瀝川,你一直在外面等著我嗎?」

  「沒等多久。」

  路越走越黑,沒有燈光,我們好像走進了一道叢林。

  我帶著瀝川在樹從中穿梭,好像背後有一頭正在追逐的野獸。他緊緊拉著我的手,看不清方向:「小秋,我們迷路了吧?」

  樹叢中有一道草地,月光清冷地灑下來,我覺得,我找到了合適的位置,便在一棵樹下停了下來。他一把抱住我,我背靠著乾裂的樹幹,雙腿緊緊盤著他腰,居高臨下地吻他。樹枝搖動,雨後的水滴漫天而下,滴在我的頭、他的臉上。

  他專心地吻我,鼻尖在臉頰間摩挲,溫暖的氣息,冰涼的雨,宇宙在唇間交錯。

  我想,我得記住這個時刻,十一點四十九分。米色毛衣、蘭色花裙、低跟黑皮鞋。主題:「叢林激情」、「校園花事」。天氣有些冷,我們的肌膚貼在一起,又有些熱。瀝川穿著件白襯衣,沒穿外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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