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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呃……」我伸手摸了摸臉,果然還是很燙。一旁幫著擺點心的秀娥大咧咧地說了句:「媽,我方才問她點心怎麼來的,她的臉就紅了。」我立刻覺得臉更熱了,丹青吃吃地笑了起來。

  丹青在走過去放盤子的張嬤耳邊悄聲說了幾句,張嬤一愣,看了我一眼,然後又笑,只說了句:「是啊,我老看著她是孩子,可轉過年就十五了,也是個大姑娘了。」

  說完,她瞪了一眼正死盯著點心的秀娥,「你比清朗還大兩個月呢,一天到晚只知道傻吃傻玩的。」秀娥沒說話,但是張嬤剛一轉身,她就對著她老娘的背影聳了聳鼻子。

  丹青悠悠地說了句:「是啊,大姑娘了。」說完對我一笑。我回她一笑,轉身卻想起方才在門口,我謝過霍先生之後先下車往裡走,好一會兒丹青才追了上來,臉上帶著一絲緋紅。見我停下腳步等她,趕上幾步拉住我的手,笑意盈盈地帶著我往裡走,她的手熱得如火燙一般。

  張嬤笑著招呼我們坐下,我依約把自己的那份給了秀娥,她是不管張嬤怎麼瞪她,也自己吃得不亦樂乎,還不忘問今天發生什麼有趣的事兒沒有。看來就連秀娥都看得出來丹青心情極好,若是平時,她只會來問我,哪有膽子去打擾丹青。

  果然丹青毫不介意,她笑著揀了一些新鮮別致的事物說給她們聽,最後連張嬤都聽住了,連連感歎這大城市富貴人的排場果然非同一般。秀娥聽得似懂非懂,但也絕不多問,怕讓丹青心煩。其實有什麼不明白的回頭問我就是了,這個她自然懂。

  就這樣說說笑笑地度過了一個愉快的夜晚。臨睡前,我悄悄地走到月曆牌前,看著那個日期又近了一天。還有不到六十天,就可以見到墨陽了,我用筆在今天的日期上鄭重地畫了個叉。

  想想墨陽暖如冬日的笑容,我忍不住微微一笑,輕手輕腳地走回屋裡掀被躺好。秀娥的鼾聲輕而規律地響著,我安心地閉上了眼。睡夢中,有一雙溫暖的眼睛一直在注視著我,可我總也看不清,那到底是誰。

  一周,還有一周,那個胡先生所說的日期就要到了,這意味著墨陽馬上就要出現在我們面前了。隨著日期的臨近,我們每個人都興奮起來,不過都強行按捺著,只是把屋子收拾得乾乾淨淨,又陸陸續續地買了些墨陽喜歡吃的食物,開始料理起來。

  這期間,丹青和霍先生幾乎每個星期都見幾次面,霍先生送來的東西也越來越多。丹青眼底曾有的陰霾幾乎不見了,現在不論是對我們說起墨陽的歸期,還是偶爾和我談起霍先生,她都是一臉的溫柔笑意,有時看得我不禁恍惚起來。

  丹青再也沒有帶我一同出去過,雖然第二次她曾問過我,我只說不喜歡出門,她也就不再勉強,而張嬤也沒有阻擋。倒是秀娥覺得有些可惜,因為聽不到我講那些新鮮事兒了。我唯一覺得有些可惜的是,沒再見到那個爽朗愛笑的霍潔遠。不知為什麼,我也不想再去那個小樓上偷看那些女學生,儘管秀娥提了好幾次。

  「清朗,」張嬤伸手遞給我一些錢,「二少爺最喜歡吃醉雞,我已經和巷口那家雜貨鋪子的老闆說好了,讓他給我上些陳年紹興酒來,你去取回來吧。按說今天也該到貨了,我差點忘了,你趕緊拿回來咱們就做,下週二少爺來了正好吃。」

  「好的。」我應了一句就往外走。秀娥被張嬤打發到廚房看火去了,要不然一定會嚷著跟出來。丹青還沒有回來,好像是去聽什麼歌劇,我也不是很懂,只知道一早丹青就穿得極洋氣地和霍先生出去了。

  來上海已經有三個月了,初到時那種手足無措、不合時宜的感覺漸漸的消退了下去。我快步往巷子外走去。華燈初上,那種我已經熟悉的迷醉暗影也漸漸地覆蓋了街頭巷尾和形色各異的人群。

  剛出巷口,一輛車子從不遠處駛了過來。我腳步一頓,下意識地往陰影裡靠了靠。那車子看著有點眼熟,上海有錢人雖多,也不是人人都開得起洋車的。果然,那輛車停在了雅德利西餐廳的門口,餐廳裡面迅速地奔出幾個人,恭敬地站在車門前等候。

  駕駛門一開,那天在餐廳見過的那個人靈巧地閃了出來,另一邊,光頭大叔那顆亮亮的頭也冒了出來。那個司機彎腰打開了車門,一隻雪亮的皮鞋伸了出來,六爺一身唐裝衣褲,一彎腰,從車裡閃了出來,嘴裡含著一支雪茄,薄薄的煙霧遮著,使他的表情有些看不清楚。

  那些人齊齊地鞠躬,六爺隨意地揮了揮手,就緩步往餐廳裡走去,他的一隻手卻放在太陽穴上輕揉著。我微微一怔,上次吃飯,沒人的時候他也是這樣,用手不時地揉著太陽穴,黢黑的眉頭也緊皺了起來。可別人一出現,他立刻就沒事兒人一樣,依然客氣有禮地與人閒聊。

  我知道那是偏頭疼,二太太也有這個毛病,疼起來的時候恨不得拿頭去撞牆,後來還是墨陽弄了個偏方回來,她用後才好些。那偏方雖簡單卻有效。我眼瞅著他們都進去了,又過了會兒,才趕緊往鋪子那邊走去。

  這些個日子,那家鋪子的老闆早就與我們熟悉了。我們買東西大方,又從不拖欠,因此見了我他忙笑道:「小姑娘,你家嬤嬤要的酒一會兒就送來了,得稍微等等。要不,過會兒我讓人給你們送去吧。」

  我想了想,丹青不喜歡見外人,就客氣地說了聲:「不用了,何老闆,我先出去一下,過會兒再來拿就是。」那何老闆連聲答應,趕緊著說一會兒酒就來了。

  我出了門,不清楚該往哪兒去,就隨意地溜達。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出了藥鋪子的門才回過神來。我低頭看著手上的藥發呆,不明白自己這是犯什麼傻。

  「清朗。」一個聽著有些耳熟的聲音喚了我一聲。我一愣,聞聲找去,一眼就看見馬路對面的石頭正咧著嘴對我揮手,然後他回頭對身後的人說了句什麼,就往我這邊跑來。

  看著他輕快的身影,我突然反應過來剛才他居然在叫我的名字,感覺有點怪異。雖然土包子不好聽,可是……看著他越來越近的笑容,我真想聳聳肩膀。

  不管怎樣,他勉強也算得上是我在上海認識的熟人之一。這些天都沒怎麼出門,偶爾見到個「熟人」,感覺還不錯,要是他又連嘲帶諷的,大不了我掉頭走人就是。

  「清朗,好久沒見了。」石頭笑嘻嘻的面孔出現在我的眼前,我微微一笑,「石頭,你好。」石頭聽了扁扁嘴,皺著眉頭說:「我比你大一歲,你應該叫我石頭哥才對。」

  我在心裡翻了個白眼,前些日子還血海深仇、不共戴天的,怎麼今天這麼親熱?見我翻著眼皮不說話,他很賊地一笑,「聽說上次吃飯,你把七爺氣得不輕。」

  我眨了眨眼,葉展那副比眼前的石頭還要賊上十倍的笑容立刻出現在眼前,我忍不住打了個寒戰。可能是我的臉色越來越不好看,石頭摸著鼻子,沒話找話地問了一句:「那野丫頭沒和你一起來嗎?」

  聽他問起秀娥,我不禁想起了那次他被秀娥抓得一臉血道子的模樣,忍不住一笑。石頭見我笑,雖然不明所以,但也跟著傻笑了兩聲。我突然發現他笑起來和秀娥有些相像,都笑得那麼純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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