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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帳中一時沒了聲響,不想水墨尷尬,顧邊城乾脆起身走到帳邊吩咐人去取些飯菜,才又走回榻邊坐下,隨手拿起水墨喝剩下的半杯水一仰而盡,水墨都來不及阻止,只能乾咳了一聲。「人生在世,不過辛苦,你不累嗎?」顧邊城隨意地撿起了之前的問題。水墨下意識答道:「累啊,可我只為自己一條命累,不像你,拼死拼活都不是為了自己。」

  顧邊城凝視水墨半晌,忽然道:「你若願意,叫我二郎吧。」「啊?!」水墨的聲音又大又響,嘴巴大張好似青蛙,顧邊城忍不住又笑。自從救了她一命,按照謝之寒的說法,簡直就是救了個衰神回來,但自己笑得比之前二十幾年加起來還要多。更何況,顧邊城笑容淡了些,水墨數次歷險,說不定是誰連累了誰呢。

  水墨一時間可沒想到那麼多,顧邊城的要求讓她很吃驚,她感到害怕,更隱約有些不能言喻的欣喜。水墨在心裡給了自己兩耳光,傻笑什麼,清醒,你要清醒。相處數月,顧邊城已經太瞭解水墨的一舉一動,看她眼珠亂轉就知道她又想裝傻。

  也許是太衝動了吧,顧邊城想著,但發現自己一點也不介意,把可能是這輩子唯一一次的衝動用在水墨身上,他下意識地摸向腰間那一雙佩環。幼時娘親所說的話不自覺地浮上腦海,面容都已模糊,只有堅定的眼神清晰,她說:「二郎,莫要怨娘倔強,既不能光明正大地陪他活,那我就光明正大地陪他死。」

  光明正大……顧邊城不給水墨開口的機會,他直視著她道:「你是不願還是不敢?」看著顧邊城清亮的眼神,水墨想了一抽屜的藉口,忽地就煙消雲散了,腦子裡一片空白,只能盯著他看,搖曳的燭火讓顧邊城臉側的長疤愈發明顯。

  見水墨不語,顧邊城也不逼她,挪開眼神,望向她身後虛空之處。仿佛過了很久,才聽水墨啞聲道:「是不能。」顧邊城看向水墨,她秀氣的眉頭緊皺,臉色蒼白,眼中帶著說不出的疲累,仿佛再多一根稻草就會被壓垮一樣。

  顧邊城咽下了想說的話,只說了句:「我不逼你。」水墨不知該說什麼,又明白不能不說,就點點頭,「我懂。」顧邊城輕歎了一聲,「你真的懂嗎?」水墨訕訕道:「大概懂。」想想又加了句,「我又不傻。」顧邊城一曬,「說的也是,你比較會裝傻。」這句評語讓水墨紅了臉,卻自嘲道:「怎麼是比較,是特別會裝傻!」

  顧邊城忍不住笑出聲來,見他開懷,水墨也跟著傻笑。兩人越笑越好笑,都不明白還有什麼可笑的,就是看著對方笑,自己就止不住地笑,之前彼此之間那點不能言明的尷尬彆扭也如糖溶水一般消失無蹤……一隊負責值夜的驃騎戰士路過帳篷,聽到了帳內的笑聲競亂了步伐,彼此面面相覷,一時不知該進還是該退。領頭的小隊長發現了守在帳側陰影中的羅戰,臉色一變,趕忙低聲訓斥部屬,整隊離開。羅將軍主管軍紀,當面被他逮到,豈有好果子吃,小隊長只能硬著頭皮率隊離開。可直到離去,也未聽到羅將軍開口,小隊長忍不住回頭張望,只見他抱臂而立,望著天空,也不知在想些什麼……天上的薄雲蓋住了月光,微風襲過,肅立如雕像般的羅戰忽然動了。他沉肩抬肘向後方猛擊,偷襲之人反應也快,縮胸側轉同時伸手去捏羅戰臂上的麻筋兒,但不知為何動作遲緩了一下,給了羅戰可乘之機,被一肘擊在胸側,「唔!」那人悶哼著倒退了幾步。

  羅戰轉身就看見謝之寒正齜牙咧嘴地揉著胸膛,他出聲之時羅戰已認了出來,「王爺,沒事吧?」羅戰大步上前問。謝之寒笑嘻嘻地說:「打中我很有成就感吧?」羅戰沉聲問:「傷到沒有?」「哼,若不是我受傷在身,你休想碰我一根汗毛!」謝之寒打量著羅戰,「不過也奇怪,方才你在想什麼,連我摸到你身後都未曾察覺,真不像你!」

  「沒什麼!」羅戰的口氣一婦平日冷硬簡單,但謝之寒總覺得有些怪異。他為人機敏,並不追問,心裡琢磨嘴上卻問:「二郎呢?」羅戰正要回答,腳步聲響,同時一股淡淡的飯萊香氣飄來,謝之寒扭頭看去,魯維正拎著一個食盒向這邊走來。

  魯維老遠就發現了謝之寒,快跑了幾步到跟前,放下食盒行軍禮,「王爺,您的傷勢好些了?」「噓!」謝之寒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我好不容易偷跑出來,你鬼叫什麼 」魯維忙捂住了自己的嘴,羅戰不贊成地眉頭皺起,謝之寒卻不管不顧地蹲下揭開盒蓋兒。

  「好香的肉糜!康矮子的手藝吧,這小子也學會拍上官馬屁了!」謝之寒抽動著鼻子,香氣更濃。「不是的,是給阿墨吃的。」魯維連忙解釋。「阿墨?」謝之寒挑眉看向魯維,「她醒了,還好吧?」「是,昏迷之時譚大夫給她看了,說都是些皮肉傷,不妨事,還誇獎阿墨挨揍的本事大有長進,懂得如何保護自己了。」魯維撓頭笑答。

  謝之寒哧的一笑,起身之際已將食盒拿到手上,不等魯維阻攔,他人步走向營帳,笑言:「今日水墨也算救駕有功,本王親自送飯……」話音來落,掀簾欲入的他突然停住了腳步,跟過去的魯維差點撞上他背脊,被羅戰一把拎到了一旁。

  帳內昏暗,隱有苦澀藥味,一豆燈火映照著榻上兩人的臉龐。顧邊城背靠氈墊雙目微合,胸口起伏平穩,水墨則半倚半趴在顧邊城的大腿上,已沉沉睡去。秀氣的臉龐籠在陰影裡顯得有些小巧,白哲的膚色還帶著青腫傷痕,烏黑的碎發覆額垂落。

  明明帳內空曠,與床榻不過數步之遙,謝之寒就覺得一道無形的牆擋在自己面前,不得前進。娘親曾嘆息,自己從不懂男女真心的滋味,兩人相知相戀時如同春日暖陽,兩人相悖相離時卻似寒風苦雪。謝之寒忽然覺得心頭有些酸澀,那尚未說出口的情意呢,乍暖還寒……

  第九章 宮闈深如海(三)

  「我若是敵人,今日就取神將首級於頃刻之間,必能揚名天下了。」謝之寒嘖嘖有聲,甚是惋惜的樣子。他一腿伸直,一腿微曲地坐在地氈上,笑嘻嘻地看著顧邊城。顧邊城早已卸下甲胄,只穿了一件普通的藍色武士服,盤坐在謝之寒對面,擦拭著手中的長劍。羅戰則抱臂靠坐在帳簾門口,老僧八定一般。

  聽謝之寒取笑,顧邊城只是淡淡微笑不置一詞,但心中的滋味卻難以形容。方才與水墨談笑,她藥性發作,漸漸靠在自己身上睡去,看她睡得香甜,雖然還有公事在身,也想著閉目養神再陪她一會兒,沒想到會放鬆如斯,連謝之寒進入都未曾發覺。這種情況或者說錯誤,他從沒犯過。

  謝之寒見顧邊城笑而不答也不為己甚,又道:「今日將水墨送入宮中,算是以毒攻毒嗎?」「正是,事已至此,把水墨送入宮中,那裡雖然一樣有危險,但越危險的地方越安全,不是嗎?暫可保她無事。」顧邊城淡淡說道。

  「哼,回緋都不過半月,燕家與我等兩次交鋒皆敗,定有後手,今天突然聽你說要讓水墨去伺候貴妃,我還真嚇了一跳,不過想想皇后聽到水墨是、是閹人時的表情,還真是有趣,虧你想得出!可惜沒活活氣死了她,哈哈哈!!「謝之寒放聲大笑。顧邊城苦笑,當時的自己也是情急生智,若不是皇帝寵愛姐姐,愛屋及烏,只怕也沒那麼容易打發了皇后。

  顧邊城先是讓皇后不能脫了水墨的衣服,又聲稱水墨自松岩城被高延人俘虜後,傷了下身,不再是個完整的男人,自己有意讓其代替顧平伺候貴妃娘娘。想當初顧平也是在戰場受傷之後進入宮中伺候顧傾城的,也算是有了先例。

  這種匪夷所思的理由皇后自然半點不信,連偏心眼的皇帝都覺得顧邊城亂了陣腳,竟說出如此牽強的理由來。皇后反應極快,不等皇帝開口袒護,立刻宣召御醫們覲見,可診脈的結果卻讓她瞠目結舌。

  水墨的脈象雖然混亂怪異,但確實有陽脈存在,是為男子特有,三位太醫的論斷是一致的。看到帳內眾人驚到無語的表情,顧邊城不禁暗自慶倖譚九尚未找出徹底治療水墨怪疾的藥方來,也對給水墨下藥的元睿,越發好奇。

  皇后怒發欲狂,她怎麼也不相信死定了的水墨竟然因為這麼古怪的理由再次逃脫。上次他說自己只喜歡男人,逃過賜婚;現在於眾目暌暌之下輕薄皇妃,他竟然又變成了閹人。可不信歸不信,三個御醫就算吃了豹子膽也不敢信口雌黃,再說若水墨不是閹人,顧邊城豈敢將他送入宮中,敗壞親姐名聲?最好的辦法莫過於脫衣證明其真偽。可她想用先例要水墨的命,沒想到顧邊城來個以其人之道還洽其人之身,口口聲聲用先帝的旨意做擋箭牌。

  感性的皇帝不禁慨歎連連,水墨為國殘身,實在是可歎可敬,特命在場人等不得外傳。對於一個男人而言,這樣的殘缺近乎恥辱,皇帝表示能理解水墨和顧邊城一開始沒有說明的苦衷,又跟皇后打趣道,幸好沒有將石老將軍的孫女嫁于水墨,不然……明明知道自己吃了暗虧,卻無法反駁的皇后,沒有如想像中的暴怒,反倒安慰了顧傾城兩句方才帶人離去。

  因為大笑牽動了傷口,謝之寒眉頭微蹙,卻不想被顧邊城看出,坐姿更是懶散道:「水墨入宮畢竟不是長久之計,皇后今日失了顏面,若不反擊,她就不叫燕秀清了。」「不錯,陛下雖然嘴上不說,但他心裡不是不懷疑的,只不過為了平衡燕家和公主之爭,才故意裝傻。」顧邊城一抖腕,長劍閃出點點銀光。

  謝之寒咬了嘴唇,想起皇帝和自己相似的那張臉,他壓下心中的不自在,又道:「看見赫蘭巴雅的表情了嗎?」顧邊城點頭,「我說水墨是閹人時,他好像一點也不吃驚。」「不錯,看來他知道些什麼,這是頭狡猾的草原狼,水墨與他有戰敗、殺父之仇,風娘已經被他弄到了手,現在水墨被你送入宮中,他倒是難下手了。」謝之寒道。

  顧邊城點頭亞要開口,羅戰眼睛一睜,「譚大夫和王佐來了。」沒一會兒,譚九掀簾進入,他手上拿著的正是顧傾城有些破碎的外衣。譚九沒有如往常一樣,先與謝之寒嬉笑兩句,而是面色嚴肅地坐下,皺眉道:「貴妃娘娘的外衣上染了一種藥物,人聞不到,但野獸卻很敏感。我一時間查不清所有藥性,但肯定此藥是用人血製作的。」

  「人血?何人之血?」謝之寒拿過外衣聞了聞,淡淡清香混合著泥土的味道,他忽然發覺自己的舉動有些不妥,順手將外衣扔給顧邊城。譚九苦笑,「我是大夫又不是神棍!」「那也不對,」顧邊城捏著衣物問道,「若是如此,顧平也曾將貴妃抱下馬車,為何猛虎不曾攻擊他?」譚九揪著頜下稀疏的幾根鬍子,想了想才說:「或許這藥性只對女人有效?」

  顧邊城和謝之寒對視一眼,這倒說得通,車上的宮女也接觸過貴妃,但她早就隨著馬車摔了個稀爛,猛獸攻擊活物乃是天性。「如果此事是皇后所為,她應該知道藥效只對女人有效,可她並未堅持揭穿水墨身份,而是相信了御醫的診脈,難道攻擊貴妃的另有其人?」謝之寒仰望帳頂,喃喃自語。

  「何人?!」羅戰喝道。「將軍,公主遣人來請王爺回去休息。」一名驃騎戰士大聲回答。譚九做怪相,「有娘的孩子是個寶!水墨哼唱的那個小調果然不錯。」謝之寒齜牙一笑「你這麼羡慕,不如我去和娘親說,認你為義子如何?」譚九登時笑臉變苦臉,拱手道:「王爺饒命!」顧邊城莞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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