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子 > 夢回大清 | 上頁 下頁
一一〇


  「咣當,咣當」,馬車不急不徐在官道上走著,四周的車窗已被桑皮紙糊嚴實了,我每日衣食住行就在這幾尺見方的馬車裡,對時間的判斷,就只有那老太監撩開簾子的瞬間。我根本看不到外面,眼睛卻下意識地盯著車窗看,腦海中想像著外面是什麼樣的景色,其他人又在做著什麼。

  我已經整整十天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了,前五天我還能自說自話,給自己打氣,儘量不讓自己想太多。而自從見了那老太監齊根斷掉的舌根兒,我再也不想說話,每日裡只是靜靜地坐在角落裡,讓我吃就吃,讓我睡就睡。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死亡,我不是不明白這個道理,卻依然無法自拔地讓自己向著黑暗的穀底慢慢滑去。

  自打那日之後,康熙沒有再召見過我,可飲食起居並不差,與我往日的區別也只是不見天日而已。想到這兒,我情不自禁地摸著胸前垂著的扳指,這是我僅有的安慰了,每當想起馬車停止讓我下車的時候也許就是我生命的終點,我都害怕得想要發瘋,而這枚扳指就是唯一可以證明,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證據了。還有……就是四爺那痛徹心肺的目光,那天看著四爺的眼睛,不知怎的,我的眼淚就那麼一滴滴地掉了出來,心裡突然湧起的委屈讓我想放聲大哭,可臉上的肌肉卻自作主張地做了個大大的笑容出來。看見我的笑容,四爺一怔,嘴唇兒微微哆嗦著,卻吐不出隻言片語,眼看著他狠狠地咬住了下唇,一絲血珠兒漸漸滲了出來。

  那絲血珠和這個扳指兒伴著我度過了這難熬的死亡路程。有時候也會想,那些死刑犯是否也會像我倒數著結束之日的到來。就這麼每日裡計算著,吃著,睡著……也許過了今天我就不用再害怕了,今天已經是第十六天了,按照路程的計算,應該到京城了。

  馬車的行進變得彎彎繞繞起來,突然停頓了下來,一陣隱隱的人聲響起,我原本歪靠在板壁上,正想坐起身來,門口的簾子突然刷地一下拉開了,光亮猛地射了進來,我忍不住抬起手遮蓋在眼前,閉上的眼中一片金星兒亂跳。

  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好像有人在翻看檢查著什麼,我勉強撐開了眼看去,一個身影兒正退了出去,又掩好了簾子,衣角兒一閃,一瞬間,我已經看清了這些天來我見到的第二個人,因為太熟悉了,那是禁宮侍衛的服色。

  終於到了,如果眼前有個鏡子,我能看見自己臉上的神色,那一定是萬分的古怪吧,因為我自己現在都不知自己是在哭還是在笑。馬車繼續前行,又走了似乎很長又似乎很短的一段路,馬車終於停下了,那個老太監掀起了車簾子,做了一個手勢,示意我下車。一瞬間,我有著想留在車上不動的想法,似乎這樣就能暫時避開眼前可怕的命運,但轉瞬又為自己的幼稚想法搖了搖頭,咬牙往外挪去。這些天不是躺就是坐,兩條腿仿佛已經木了,撐著那老太監的手下車,只覺得他的手乾枯冰涼,一陣寒意順著他的手指直直地爬上我的心臟,我情不自禁地松了手,腳接觸地面的一刹那,麻木酸痛的感覺如針刺般湧了上來,我忍不住晃了晃,卻寧願摔倒也不想再去碰觸那個老太監一分一毫。

  那老太監也不主動扶我,只是等著我站得穩了,才引著我向前走去。我回頭看看,馬車的另一邊站著十幾個侍衛和太監,卻是人人背向於我,不敢回頭。我苦笑著咧了咧嘴,就一步一挪地跟著在前面等我的老太監向前走去,看看四周宮牆高高,一片陰暗,眼前卻是一條狹長的甬道,黑得看不到頭兒,昏黑中讓我無法辨認這究竟是哪裡,心裡卻莫名地跳了一下。唯一的光亮來自身前老太監手裡的燈火,搖搖曳曳,分外的淒清,腳步聲在黑暗的虛空中迴響著,我的心跳,跳得越發得快了起來,卻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一股越來越熟悉的感覺撲面而來,難道……

  身前的老太監突然停住了腳步,我探頭看去,一扇有些斑駁的木門正在燈火閃爍中若隱若現,「篤篤」老太監輕輕敲了敲門,幾乎是立即的,木門「吱呀」一聲,緩緩地打開,一股深沉的氣息飄了出來。老太監示意我進去,我下意識地抓緊了領口兒,兩條腿仿佛踩著棉花似地慢步走了進去,院子裡站了幾個人,我卻無心細看,只是緩慢卻堅定地走到屋子門口,暗自做了個深呼吸,鼓起勇氣向門楣看去……

  「原來是叫蘊秀呀。」我喃喃模糊自語,「呵呵……」一股不可抑制的笑意浮了上來,「哈哈,哈哈……」我放聲大笑。與我相處了十六天而面不改色的老太監終於抬起了眼,有些驚慌地看著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我,一時間,院子裡只有我略帶瘋狂的笑聲迴響著,院子裡的其他人卻是忍不住都倒退了半步。

  「咳咳……」笑得太厲害了,我忍不住咳嗽了起來,捂住嘴,讓自己慢慢地平靜下來,氣管兒漸漸通順了起來,終是忍不住又抬頭看了一眼門上,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一抹許久不見的平靜溢滿了我的胸腔,此處雖然漆黑陰森如牢籠,卻讓我感受到了家的距離。我用手搓了搓臉,轉眼看向一旁默然不語的眾人,淡淡地問:「現在要我做什麼?」許久不講話,舌頭有些發硬,聲音聽起來也分外模糊。陰影兒裡閃出個太監,烏漆抹黑的也看不出個形象,只是聲音還算清楚:「您先休息吧。」說完就從腰上掏出了一串兒鑰匙,並快步走到屋門口嘩啦一聲打開門鎖,閃身進去,不一會兒,屋裡亮了起來,那太監出現在門口,並躬身請我進去。

  我也不想多問,就抬腳邁了進去,屋裡倒也還整齊,床褥也是新的,只是隱隱有些黴味兒傳來,不過卻比二十一世紀時的破敗好得太多了,我忍不住苦笑。身後早有兩個小太監,一個沏了壺熱茶來,一個手裡卻端了幾碟子點心,香甜的味道隨風飄了過來。我轉頭看到床前有個書案,就情不自禁地踱了過去,一令宋紙,一方端硯,兩錠徽墨,還有粗細不一幾隻狼毫就那麼整齊地放在案上。我一怔,順手拿起一隻小狼毫在手中端詳,那幾支筆還有硯臺竟是我日常用的,一絲諷刺湧上心頭,轉眼看看一旁恭敬伺候著的領頭太監:「周到呀。」我的譏刺如同灰塵般飄落在那太監肩頭,他以一種拂都不想去拂的態度恭聲回說:「福晉請早些安歇吧,若是有什麼吩咐,請吩咐奴才就是了,奴才賤名王福兒。」說完他看了我一眼。我下意識地張了張嘴,卻只是揮了揮手,他打了個千兒,領著兩個小太監出去了。

  我在那兒愣了一會兒,心裡不知是什麼滋味,只是緩緩地坐在了凳子上,拿起桌上的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一股普洱的味道隨著熱氣緩緩圍繞住了我,我閉著眼,也不想喝,只是單純地感受著手中許久不見的溫暖。

  方才竟想去問那太監關於胤祥的消息,也許是這幾天被關得太久了,腦子都遲鈍了起來,竟想去做一些往日裡決不會做的蠢事兒。忍不住向四周看看,窗、牆、梁、柱……我曾跟小春說過,命運只是人們對事情無法解釋的藉口,而根本不會去管那其中的苦痛和悲傷,如果被人說,這就是你的命,那一定是糟得不能再糟的結果。想想當時說這番話的我,一定是語重心長,先知先覺的樣子吧。可看看現在的自己,那時的話簡直就是一個笑話,被命運這只手撥弄過來又撥弄過去而不自知的卻是自己,可惜小春兒看不到了……想到小春兒我心裡一堵,甩甩頭不再去想,數日前十爺那句「淫亂宮廷」已經說明了太多問題了,我曾盡力去點醒她,可結果依然如此,甚至累及胤祥生命。如果這時小春兒再跟我說一句「這就是我的命」,恐怕我也只有點頭的份兒了。想到胤祥心中卻是一痛,不知他現在在做什麼,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康熙應該是依然囚禁著他吧。若是這時讓他知道我的所作所為和處境……我忍不住打了個寒戰,不敢再想下去。

  可能是拘禁得太久,我有些晨昏顛倒,現在一點兒睡意也沒有,仔細想了想,就拿了錠墨,在硯臺裡緩緩地磨著。用狼毫沾滿了墨汁,懸腕於紙,遲遲不能下筆,只覺得心中有著千言萬語,卻字字無法吐露。

  「啪」一滴墨汁濃濃地跌在了雪白的宋紙上,濺起點點墨痕,看著斑斑點點的紙張,一股不祥的感覺襲上心頭,我刷地一聲把紙團成一團兒,狠狠地扔了出去,紙團兒輕飄飄地滾落到了角落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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