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子 > 玫瑰花精 | 上頁 下頁
四十八


  他看到她疾步地出門,黑霧一樣的長髮在身後隨了風飄動。

  喬晉一個人住在一戶人家裡,這家六歲的小男孩拿了喬晉給他的水溶鉛筆和紙,很認真地畫院子裡的一棵樹,畫著,又抬頭,用十分清澈的眼睛,有些羞怯地看著喬晉,吸著鼻涕,害羞地笑。他希望得到喬晉的稱讚。

  喬晉過去,摸摸他的頭,心裡卻是一團糟。

  院門再重重地打開,大雄烏黑著臉站在院子裡,看著喬晉,說:「跟我來!」然後轉身就走。

  喬晉跟著,一路走出這個小小的村莊,在一個小小的山頭上,大雄停了下來。轉身,咬著牙看著喬晉。

  山風呼嘯著吹過,揚起他們的衣角和頭髮。

  大雄恨恨地看著他,然後咬著牙問:「你打算拿她怎麼辦?」

  喬晉無言以對,他能拿她怎麼辦?

  面對喬晉的猶豫,大雄徹底地被激怒了,他用心對待的笛子,被喬晉輕易地獲得,得到了,卻不能給她一個將來。大雄把自己的憤怒全部地彙集在了拳頭上,一拳狠狠地打在喬晉的臉上,用了很大的力氣。喬晉的嘴角頓時流出血來,順著下巴,滴落在衣襟上、地上。

  他抬起頭來,看見大雄喘息著,憋紅了臉,憋了半天,對他吼了一句:「你他媽是個混蛋!」

  喬晉站在那裡,頹然的,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天已經黑了,風聲越來越緊,他覺得從來沒有過的虛弱,他甚至看不起自己,他像大雄一樣,用了那樣鄙夷的眼光,來看自己,真他媽是個混蛋啊。

  他站在她的房屋後面,遠遠地看著。裡面漆黑一團,沒有亮光,她不再等他。

  他坐在土坡上,思緒混亂,只點了手裡的煙,慢慢地吸。他想思考,可腦子裡,只有混亂而理不清的蜘蛛網。

  房間裡,她站在黑暗的窗前,看著對面坡上,那閃爍著的星星火光。

  月光照了進來,傾瀉在她的臉上。憂戚的眼睛裡,蒙著晶瑩的薄冰,聚合著,聚合著,就融了,淚驀地滾落下來。

  小坡上的火星還在閃爍,忽明忽滅,沒有聲息。

  他扔掉了手裡的香煙,站了起來,他看到月光下,她向著這邊跑來,只穿著一件薄薄的毛衣和牛仔褲。

  他迎上去,他聽見自己的心跳得厲害,而在那一刻,所有的顧慮都已經不存在了。

  第八章

  「笛子!」笛子看到秧秧的那一瞬間,腦袋裡居然「轟」的一下,有些不知所措。她辜負了她,她怎麼就辜負了她,她有些訕訕的,手足無措。

  她穿著喬晉的外套,十分的臃腫,沉重的畫箱在喬晉手裡,她覺得頭暈,她覺得自己的感冒更嚴重了,她躊躇著,臉上帶著訕訕的笑。

  秧秧還是那個樣子,乍見時驚人的美麗,一頭細小的鬈髮瀑布一般披散到了腰間。她今天刻意地修飾過了,臉上帶著無可挑剔的精緻妝容,耳朵上的幾個暗銀色亮圈在發間閃閃發亮。

  他看到她,感覺陌生而熟悉,心裡的愧疚像一滴油滴進了水裡一樣,不能自控地蔓延開來。而那愧疚,朝著兩個方向,各自地奔湧。一時間,他沒有任何表情。

  秧秧不知怎麼跑到了月臺裡,她拿捏著腰上的力氣向後翹著屁股,往上提了氣,稍稍偏著點頭,帶著有些迷離的微笑,慢慢地走了過來。她不能自禁地拉了笛子的手,然後又環了喬晉的脖子,很親熱地摟摟,在學生們誇張善意的「哦」的輕歎中鬆開,得意快樂地笑著,拿了喬晉手裡的畫箱,神采飛揚地在喬晉和笛子的中間一路走去。

  「真的不去?」秧秧再一次地問,一邊問,一邊往身上比試著一件煙灰色的風衣。

  笛子搖頭,繼續用電吹風吹自己剛剛洗好的頭髮。她徹底地洗了澡,穿著乾淨且乾燥的衣服,感覺是怎樣的舒服和愜意。

  「去吧笛子,我給你們兩個接風。」秧秧給自己的耳朵掛了一對從西藏買來的碩大耳環。

  「我還是覺得頭暈,醫生說我不能吃油膩的東西。」笛子看著鏡子裡的秧秧,她真漂亮,她的漂亮會讓喬晉很快就把自己忘了,沒有人能和秧秧相比,再沒有人。但也許這樣是最好的,他忘了她,安靜地和秧秧快樂生活。而她躲在那狹小幽暗的角落裡,在心裡愛著他,也就夠了。她想著,那樣的悲壯和憂傷。

  秧秧像陣快樂的旋風一樣,走了。

  腳步聲消失在木樓梯上,她是和他約會去了。他也會給她說那樣的情話?也會輕柔地撫了她的臉,吻她嗎?吻她時,完全地忘掉了笛子?

  笛子更加明白了愛情便是煎熬,愛上一個人便是劫數的開始,像母親對父親的愛,還有自己那絕望的愛情。

  愛情是令人恐懼的災難。

  但為什麼又不由自主地跌入愛情?

  她坐在沙發上,拿著梳子,輕輕地梳著旁邊的沙發套子,一下一下地,那塊布很快就起毛了。

  她去了陽臺,在那裡可以呼吸新鮮的空氣,看外面的世界。

  天色已經開始黯淡,冬天裡的這座城市極少陽光,細小的雨又夾雜著電廠煙囪裡排出的灰塵,綿綿地下起來,落在葉子已經掉盡的黃桷樹上,落在古舊的青石板路上。對面屋頂瓦縫中的草已經完全地枯了,只留下已經枯槁的顏色,在細雨和寒風中瑟瑟地抖。

  滿目竟是無盡的荒涼,笛子不清楚,今天對她來說,其實是個悲傷的日子。滿世界不能排遣的煩愁,空氣一樣地籠罩著她。痛苦是一顆壯碩的種子,固執地鑽進心裡,飛快地瘋長,長成密密麻麻的荒草,長得悄無聲息,卻可以讓人窒息。

  她的快樂像南柯一夢,突然間,就已經一去不復返了。那種失落的悵惘,讓她虛弱得連一聲嘆息都不能發出。

  整個世界就是一個荒涼的古堡,囚禁著悲傷的她,只有冰冷的風,在荒舊的古堡中呼嘯著回蕩。

  笛子跑了出去,想跑出那個太過空曠的古堡,但荒蕪卻是沒有邊際的,跑到哪裡,都感覺著鬱悒的絕望。

  笛子站在她第一次看見喬晉的大橋上,這是他們共同的橋,可來這裡憑弔他們愛情的,只有她一個人。他已經離開了他們的記憶,而她卻獨自包裹在裡面,在自己用絲結成的繭子裡,獨自地回味往日不再的空曠的悵惘。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