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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他在笛子的畫架面前站住了,煞有介事地指點,搖晃著他的小腦袋和腦後毛乎乎的營養不良的小辮。

  笛子對他的指點不以為然,她在展覽上看到過他的畫,愚笨而遲鈍,一個沒有才氣的人。笛子用報紙擦著自己的畫筆,沒有回應他的提議。

  大雄過來了,像和笛子很熟悉的樣子,用畫刀撬一點笛子調色板上的顏料,或是倒一點笛子的松節油,一句話沒說地離開,回到自己的座位。

  那個研究生會和喬晉聊天,兩人點了煙,有一句沒一句地聊,然後把煙頭扔在木地板上,用肥大的皮鞋猛力地踩。

  笛子就透過畫架看他。站在那個人旁邊,他看上去更加的挺拔英俊。笛子和秧秧一樣,只能對外表漂亮的人產生愛意,秧秧說她們都是好色的女子。

  每天都能看見他的日子顯然是愉快的,這樣的愉快能持續很長時間,就像優質的法國香水,噴一次,可以保留幾天的殘香。而笛子就在這樣的殘香裡,像陷入了無底的泥潭,更深地陷了進去,並且無法控制。

  秧秧把床搬到了小房間,因為要搞創作,她們把大房間儘量地搬空,只剩了兩個高高的畫架,站在房屋的中間。

  課餘時間,姐妹倆就站在畫架前,放著音樂,畫自己的畫。

  秧秧說,張愛玲說得對,出名要趁早,那種愉快才能體會得熱切,如果等到自己年齡已經大,像三十歲那樣大,都不太能夠體會那樣的歡欣了——秧秧確定自己的感覺。

  況且,這是個年輕化的時代,上了三十歲,再想出名就難了,現在的畫商不願意關注三十幾歲的新人,三十幾歲如果還沒有成名,那麼,你就幾乎已經被確定是眾多「墊背」中的一員了。

  精華的年齡就是二十幾歲,三十歲之前,這個階段精力充沛、敏感脆弱、思維敏捷、想法新銳,並且繪畫技法也日益成熟。

  秧秧要在這個年齡階段裡一炮沖天!

  笛子沒有說出來,但笛子在心裡也是這樣說的,她也要在這樣的年齡裡,一炮沖天!

  傍晚時分,笛子站在自己的陽臺上,用雙肘支著木欄杆,兩條蓬鬆的辮子垂在耳邊,身上穿著寬大的灰色毛衣和褲腳已經起了毛邊的牛仔褲。

  秋天的樹葉已經在蕭瑟地跌落,風一吹沙沙地響。兩隻麻雀站立在樹枝上,風過處,羽毛就徐徐地被翻動著,一波接一波地輕柔翻動,沒有一點聲音。

  下面的青石板小路上走動著外型特別的學生,大多一群一群或一對一對的,高聲地、低聲地交談著走過。食物的香味在空氣中飄散,混合著黃桷樹的味道和松節油的味道,還有空氣中常年潮濕帶來的腐敗的味道。

  有樹葉飄落下來,落在笛子的手邊,笛子拾了它,舉在夕陽下看。一片開始泛黃的葉子,有一點蟲蛀的痕跡,還有一些鐵銹一樣的紅色斑點,一片已經失去生命的葉子,它原是要向地面飄去的。笛子手指一松,葉子飄了下去,劃著圈,飄落在剛剛回來的秧秧的頭上。

  秧秧的手,放在他的手心裡。

  他們抬頭,微笑著向她揮手。

  她起身,在身邊寬大的木頭椅上坐下,坐著坐著,覺得有些尷尬,然後把椅子反過來,雙腿騎著在椅子上坐下,用手扶了椅背,頭偏著靠在上面,看著樹枝上的一片葉子,晃悠悠的,最終還是劃著圈兒掉了下去。樓板上傳來很重的、混雜的腳步聲,輕快跳躍的,一定是秧秧,沉著穩重的,一定是他。

  腳步聲近了,笛子抬頭,看見親熱相擁的兩個人。看見他,她的心猛烈地跳了跳,快樂,還有心痛。年少時的世界那麼大,可令人窒息的快樂,也不過就在他的目光觸及之間。

  他是很少來這裡的,一般是秧秧去他那裡。笛子恍然覺得,他是不願意讓她看見他和秧秧的親熱,笛子寧願這樣以為,然後為自己的以為感到陰暗,她不應該去分享姐姐的幸福,即使是自私的想像。可她不能控制,就像自己真的踩在泥潭裡,腳下沒有一點承重的能力,她只有向下陷去。

  秧秧揚著手裡的水果,說:「笛子!吃水果!」

  笛子躊躇著起身,慢慢地走回去,靠在門邊上,看裡面的兩個人,兩個她最喜歡的人。

  他看她,眼神似乎很清澈,帶著些隱隱的愧疚——她覺得是有的,然後微笑著說:「進來啊,在外面站著幹什麼?」

  她喜歡聽他的聲音,她愉快地跨了進去。

  秧秧在手忙腳亂地找著什麼東西,嘴裡大聲地叫著:「笛子,去把水果洗一洗,很新鮮的。」

  笛子拎了水果,再在茶几上拿了一個盤子。低頭時,看見他在茶几上拿打火機的手,修長的手指有些青白,青筋有些顯露,中指和食指間有些泛黃,應該是香煙的緣故。那手還幫她繃過畫框,那畫框就放在這裡的門後面,笛子不捨得用。

  那手拿了打火機,滑出笛子的視線。

  笛子抬起頭,起身出去。

  「我幫你。」他站起來,又有些猶豫,但還是說了。

  「不用,你坐著吧。」笛子說。

  秧秧笑起來說:「笛子,你下了課就別把他當老師了,看你緊張的。」

  笛子拿了果盤慢慢地下樓,他在身後也這樣慢慢地跟著。笛子是不願意他來的,他在旁邊,太近了,讓人覺得窒息。

  水花很清涼地四處飛濺,他把水龍頭關小了一點,她想說點什麼,沉默令人尷尬。

  「秧秧說你喜歡吃葡萄?」他說,未嘗不是覺得尷尬而找話來說的。

  「啊,秧秧喜歡吃草莓,可惜這個季節沒有了。」笛子揉搓著手裡的一個蘋果說著,感覺到來自他身上的氣息,他們距離很近。

  笛子突兀地把蘋果放到水龍頭下面沖著,水花四處飛濺,濺在臉上,迷糊了眼睛。笛子趕緊放下手,用手背把臉上和眼睛上的水擦了擦,看他正拿著一個梨,做出避讓的樣子,短髮上也掛著一些水珠。她倉促地笑笑,他也笑笑。然後兩個人沉默地洗水果,洗到最後一個,她說:「好了。」

  他抬頭看她,她拿著果盤站在狹窄的水池旁邊,窗戶外面的光線昏昏地射進來,印在她的臉上,一張精巧別致的臉,眼睛裡帶著隱隱的憂傷,修長的手在滴滴答答地滴著水珠,很晶瑩的水珠。在他的注視下,她有些窒息,她屏住了呼吸,撲閃了幾下自己濃密的睫毛,用很快的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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