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子 > 玫瑰花精 | 上頁 下頁
三十五


  而他顯然是愧對於她的,但是,他似乎又並沒有愧對於她。

  他把窗玻璃搖了下來,風刮在他的臉上,暖烘烘的夏天的風,他抓了抓自己的頭髮——他的心亂得很。

  秧秧是顆快樂的種子,撒在哪裡,都能長成一棵快樂的植物。

  笛子不能,笛子發現,她已經把自己連根地拔起,想要種在她的玫瑰花園裡,卻發現那裡已經有了一棵快樂的植物,可是她已經把自己連根拔了起來。

  秧秧在外婆懷裡撒嬌,說下次要帶外婆出去玩,外面很好玩的,要帶外婆在陽朔的西街住兩天,過過世外桃源般的生活。

  秧秧對母親和外婆說,她已經留校了,下學期她還是在美院報到,但已經是成教院的一個老師。

  母親的臉在昏黃的燈光下微笑,說女孩子做老師是比較好的職業。

  外婆開始打趣笛子,問什麼時候也帶回來一個小郎君給大家瞧瞧。秧秧摟著外婆的肩,搖晃著外婆,歪著頭看笛子,陽光明媚般地笑。

  笛子唬了臉,看電視上一隻小海豹的眼睛,無辜單純地看著鏡頭,十分溫柔的模樣。

  外婆笑著,說笛子害羞呢。笛子是害羞的,笛子甚至不能像秧秧那樣摟了外婆撒嬌,笛子羞于向除了秧秧之外的人表達感情,包括自己最親近的人,比如母親和外婆。

  母親說:「笛子的任務還是學習呢,升本,以後爭取考研,這些事現在不應該考慮的。」

  那一天能有多漫長,就有多漫長。

  洗澡時,兩個人站在鏡子前面。笛子仔細地打量秧秧,她真的很美,完美的女人身體,豐滿、苗條,無一處不是完美的。

  笛子感到從來沒有過的自卑,在秧秧面前,她感到自己是極其渺小的,她怎麼能比得過秧秧?

  秧秧把一個紅絲線系著的綠幽靈水晶掛在笛子脖子上,說:「我們一起挑的,我覺得這塊很特別,你看,這裡面的圖案像一幅水墨山水畫,還是長軸形的。」

  笛子拿起胸前的那塊淺茶色的水晶,舉在燈光下仔細地看,很剔透的晶體,裡面有暈染開的淡淡的圖案。

  他和她一起選的,笛子感到一種異樣的感覺,溫暖,也委屈。

  「水晶是辟邪的,笛子,它能給你帶來好運。」秧秧看著那晶瑩的一塊,說。

  上床了,秧秧就給笛子講她們兩個人的私密話,像她講以前的每一個男孩一樣,她喜歡和笛子分享她的快樂。

  笛子聽著,覺得自己已經麻木不仁,他原來是喜歡秧秧的,那些眼神,不過是她的誤解而已。

  秧秧終於在困倦中沉沉地睡去,月光灑在她明媚的臉上,冰涼如水。笛子仔細地看這張臉,這張被她幻想中的愛人讚美和愛撫的她親愛的臉,憋了一天的眼淚終於衝破堤壩,洶湧蔓延。而曾經那若有似無的愛情,如今更加縹緲得輕煙一樣散去了。

  笛子以為,她會慢慢地淡忘喬晉,一切都是可以淡忘的,只要不再刻意地去想他,這沒什麼難的。一切都要繼續,一切都要重新開始,笛子依然期待一個完美愛人的出現,可以挽救她那麼深重的不安全感的男人,可以幫助她帶給家人快樂的男人,笛子相信,一定還有的。

  雖然她時常被糾纏在他到底有沒有喜歡過她的這個問題上。

  新學期的第一天,笛子很早就去了教室,平時愛蹺課的學生今天都去得很準時。

  學生們大聲議論著這個或多彩或疲乏的暑假,帶著青春時才有的興奮聲音,喧嘩得很。

  笛子坐在自己的高凳子上,扭頭看窗外被陽光照耀得斑斕的樹叢,不時有鳥叫聲傳進來,卻因為樹叢的濃密,看不到一隻鳥的影子。

  喧嘩聲漸漸平息,笛子下意識地回頭,站在門口的是喬晉。

  他看到了她,微微地點頭,然後向大家作自我介紹,他會帶這個班一個學期。他知道她在這個班上,他覺得有些為難,但也覺得一些暗暗的快樂——連那種壓抑的情緒,都像是真正戀愛時的患得患失。

  笛子開始盼望著課堂上的時間,那種暗藏的自我快樂,一個人獨自的戀愛,沉溺其中的角色——欲罷不能。

  笛子的專業水準在班裡是最好的,他很欣賞,這一點對笛子來說很重要。笛子一如既往地認真對待自己的作業,非常認真,但是那種認真,已經不像以往那樣單純了。笛子只有這點可以向他逞強了,其他的,再無機會。

  喬晉站在她的畫架面前看她的畫,帶著一些贊許的口吻。她低頭看著自己經營的畫面:那個肥碩的人體坐在堆積著的襯布上,有著像小山一樣突起的小腹和兩個沙袋子一樣的乳房。

  他說應該把這個感覺發揮到極致,造型語言還應該完全地統一。她不說話,聽著他的聲音,還有模特旁邊的取暖爐裡,鋼炭燃燒時火花爆裂的聲音。那火星濺到了模特的腿上,模特驚跳起來,嘴裡「喔喲喔喲」地驚叫著,用手撲打自己白花花的粗腿。

  喬晉還在說,用一枝畫筆指著畫面上人的腿,說空間關係還可以再減弱,更平面化一些。笛子覺得燥熱,一定是自己的位置離火盆太近,熱得臉都開始發燙,笛子悄悄地抬了手,用手背冰自己的臉,有些許的涼意。

  課間休息,模特開始穿自己的衣服,要出去走動。今天值日的同學往幾個火爐里加著鋼炭,門打開,一陣風進來,地上的灰塵慢慢地打著旋移動。門關上,那些灰塵又停止了。

  「不錯,笛子,照這樣的感覺走下去,你的感覺是很不錯的。」喬晉把手抱在自己胸前,點頭總結性地說。笛子沒有說話,繼續用已經不冷的手冰著自己滾燙的面頰,然後聽到自己的心臟有力地跳動。

  而他何嘗又是平靜的?他看似無意地關注著她,沒有意識地,讓自己一步步更深地陷進去。她是一陣輕柔的風,整天環繞著他,她的身影,她的聲音,她的氣息,就像一張看不見的網,網住了他,他軟綿綿地被裹在裡面掙扎不得,也不想掙扎。秧秧用豐盈的性愛和熱情填充著他,但總有哪一點是秧秧填不到的。填不到的那一點是風中掛著的布口袋,癟癟地迎了風,發出空曠的聲音,那聲音有時放大到整個的世界,連被填充的那一塊,也顯得空曠。而他對笛子的感覺,那種精神上的東西,雖然克制著,壓制著,卻不時地像株茂盛的植物,茁壯地要撐進那癟癟的布袋子,要在那裡暗暗地長成一片茂盛的花園。但那花園是善變的,時而豐盈,時而空虛,於是他忐忑得很。

  走廊中間教室的那個研究生還是愛到這個教室來走動,他的工作室就他一個人,他時常去別的教室和人談點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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