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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彝族婦女們穿著盛裝的衣裙,打著黃色的油紙傘來參加聚會。強悍的男人穿著平時難得一見的衣服,顯出他們的剽悍和粗獷,他們在馬背上疾馳,把身體緊緊地貼著馬背,眼睛狠狠地盯著他們爭奪的目標——一隻在草地上的綿羊。還有男人已經扭在一起摔跤。漂亮的女人穿了更加漂亮的衣服,在露天的選美場爭奪那一屆的火把節皇后。

  父親背著相機四處拍照,為鎮裡的宣傳任務,也為自己的創作搜集素材。笛子和秧秧坐在開滿野花的草地上,看著美麗的彝族女人在手提答錄機播放出來的音樂聲中,款款地比試著美麗,而媽媽,就微笑著坐在笛子和秧秧旁邊,不時地用眼睛搜尋一下父親的去向……

  火車靠站時,笛子醒了,夢中的一切已然消失,四周是擁擠嘈雜的現實世界。對面的座位上,一個孩童躺著睡著了,嘴角流著口水,頭枕在母親的腿上,年輕的母親靠在椅背上,昏昏地搖晃。

  笛子把視線再一次投向窗外,卻看見車窗玻璃上一張迷糊的臉和淩亂的發。笛子對著玻璃,用手梳理著自己的頭髮。然後再看看周圍,對這次旅行,笛子是有些忐忑的,怕遇到人販子。報上經常有關於人販子的報導,笛子告訴自己不能同任何人搭話,包括座位對面的母子。再過一會兒,天就亮了,天亮了,火車就會到達目的地,而那個小鎮是安全的,笛子自認為自己對那裡再熟悉不過。

  火車開動不久,笛子就又昏昏地入睡了。

  醒來時,天色已經開始發白,一片一片的田野和草垛從視野裡掠過。笛子莫名地興奮,這是她熟悉的一切,關於童年的一切,倍感親切的一切。笛子的眼睛飛快地跟隨著田野移動,跟隨著看到的一切。

  站在月臺上,她發覺這裡並沒有怎麼變,空氣異常乾淨清新,帶著泥土和植物的味道,有凜冽的寒冷,即使是夏天了,清晨依然是寒冷的。

  笛子背著書包,隨著稀稀落落的幾個人出站,然後沿著那條不寬的泥土路向前走著,田間的油菜花已經開放,展現出一片一片的金黃。

  她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回家了。

  笛子回家,以前的那個家,媽媽教書的那個中學的教工宿舍,就在小鎮上的西南角,一所老舊的學校裡。笛子的家在操場旁邊,那排紅磚房的第三個門。

  學校已經開始上早讀課。校園裡充斥著方言味道很重的普通話的讀書聲,這裡的學生和老師都有著簡單的認真、單純、淳樸,讀書聲都是這樣。

  笛子站在門前看父親自己做的小花壇,裡面曾經種滿了玫瑰和梔子花,母親最喜歡的花,還有笛子和秧秧弄來的仙人掌、山茶、杜鵑,但是現在這些花都變了,山茶只剩了乾枯的樹杆,花壇裡面還種上了小蔥和大蒜,鬱鬱蔥蔥的,倒是長得很好。

  門是虛掩的,笛子推開了它,裡面空無一人,而且房間裡的佈置已經變樣,這已經不再是笛子的家。笛子茫然地站在那裡,仿佛就站在軟綿綿的空曠之上,不現實之中。

  笛子走了進去,她以為她有權利進去,這裡是她的家,這裡的每一寸地方都洋溢著家的溫暖。笛子站在房中央,看著周圍已經陌生的一切。

  牆上秧秧和笛子的塗鴉已經被粉刷掉了,還有秧秧寫的「十一月二十三日,我的生日」也沒有了。秧秧八歲生日曾被遺忘,被所有人,包括她自己,幾天後,秧秧想起自己的生日,懊惱不已,為了讓大家不再遺忘她的生日,就在牆上寫了這幾個大字,那些字一直留著,直到他們搬走。

  寫字的地方,現在掛著一個鏡框,裡面的人靦腆地對著鏡頭微笑,笛子以為,她是熟悉他們的。笛子走的時候,他們還是剛剛結婚的一對小夫婦,住在學校食堂旁邊的一間小房子裡,那時的他們還是年輕的花蕾,是帶著淳樸笑容的靦腆青年。現在他們依然還是,只是花蕾已經完全開放,甚至有些開過了。他們還有了孩子,兩個人的中間,是個兩歲大的孩子,張著嘴愣愣地看著鏡頭。

  「你找誰?」

  笛子轉身,看見照片中的女人,胳膊裡夾著一大堆作業本,風風火火的樣子。

  女人端詳著笛子,驚異地張圓了嘴,然後用手指了笛子說:「這不是笛子嗎?」

  笛子醒來時已是中午時分,主人一家盡其所能地做了一大桌菜,他們的孩子放在「街上」居住的奶奶家,因為他們兩個都實在太忙了,沒有時間照顧孩子。

  女人熱情地招呼著笛子吃飯,不再問笛子為什麼一個人來到這裡的問題,男人不時地問笛子家現在的近況和笛子現在所在城市的情況,有一種蠢蠢欲動的激情。這種激情笛子不喜歡,這讓她覺得,他們生活裡有不安定的因素在暗湧。

  笛子吃了很多東西,因為感覺塌實。故鄉是什麼,是讓你覺得溫暖親切,一去到那裡就覺得塌實的地方,你也不會嫌棄她的貧窮和落後。笛子覺得,這裡就是她的故鄉。

  當學校又開始沸騰起來時,笛子一個人去了小城後面的山坡,那個火把節聚會的地方。

  初夏的山坡生機盎然,綠草裡開滿了顏色鮮豔的嬌嫩花朵。而天空也是蔚藍的,是令人欣喜的曠遠的清澈的藍。這是一個沒有一絲雲彩的晴朗天氣,遠處有山鷹用很傲慢的姿態盤旋著飛過。遠處看過去,似屏障一樣的群山,四處都是,使山谷中的小城完全地與世隔絕。

  笛子爬上一個小小的頂峰,看佈滿了古舊房屋的小城,聽風聲從自己的耳邊呼嘯而過。在山頂上站立是需要力量的,笛子迎風站著,那樣強勁的山風,讓她忘記了非要離婚的父親和孤獨的母親,忘記了暫時不能進去的學校畫室。笛子微笑著,忘掉了一切,讓風把頭髮吹起來,直到吹亂,攪成一團。

  父親和母親第二天就來了,笛子很滿意事態的發展。笛子看到父親和母親重新站在一起,站在那對小夫妻的門前,笛子得感謝那對小夫妻出賣了她,讓她的父母再一次重新站在一起。笛子希望有奇跡發生,這個奇跡就是笛子不曾預見的——父親和母親一起到來,那麼將來……或許可以重新在一起。

  笛子帶著疲憊的父母去登山,刻意借了主人家的傻瓜相機,以前父親總是拍照的。

  站在那小小的山頂上,笛子興奮地叫著,像一個被父母親嬌縱著的女兒。父親勉強地微笑,看著在山間飛跑的笛子;而母親的目光,已然是那樣的憂鬱——過往的記憶兜頭蓋臉地撲來,但今非昔比,什麼都不一樣了,過往的記憶就更加的催化著今天的悲傷。但笛子渾然不覺,笛子看到父母又站在了一起,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一起注視著自己。在那樣的目光裡,笛子放肆地尖笑,故意走在危險的岩石邊,聽著他們焦慮地呼喚。

  笛子拉了父親的手,還拉了母親的手,通紅著臉,迎著呼嘯的山風,大步地跨過那些枝肥葉厚的嬌嫩野花。笛子以為,自己的力量是強大的。

  笛子吵著給父親拍照,給母親拍照,甚至把他們兩個安排在一起,讓他們笑一個。笛子要給父親拍一張天高雲闊的照片,她尖叫著:「再退後一點,再退後一點!」

  笛子聽到母親的一聲尖叫,鏡頭裡的父親突然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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