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子 > 玫瑰花精 | 上頁 下頁


  金笛子看見父親離開的時候,悄悄把錢放在了桌上,那個舉動讓金笛子心裡充滿了溫暖和一種近乎高尚的快樂。

  那個人把剩下的幾個饅頭和新買的一起打了包,讓母親帶在路上吃,還把軍用水壺和金笛子的塑膠熊貓水壺灌滿了開水,母親說過,車站裡的礦泉水是不能喝的,因為不知道真假。

  坐在火車上的時候,一家人和那個人告別。他穿著沾滿油垢的鐵道制服,還是一臉的橫肉,還是很洪亮的聲音,大聲地說笑,揮舞著帶著裂口的沾滿油污的大手。但是金笛子覺得,他是打入土匪窩的共產黨員,是智取威虎山的那個假土匪。金笛子甚至覺得自己喜歡上了他,像喜歡電影裡的員一樣喜歡。

  火車開始開動,慢慢的,熟悉的雷同景致像電影佈景一樣閃過。父親和母親都松了一口氣。父親招呼金秧秧和金笛子看外面的景致,看她們出生的地方。「以後,怕是很少有機會再回來了。」父親說。母親聽了,也看了窗戶外面,眼神幽幽,看著很遠很遠的地方。

  他們丟的那個包裡裝的是他們的食物,有包子饅頭,還有五香豆腐乾、鹹菜、煮雞蛋、餅乾、在學校門口的店裡買的蛋糕和橘子水,可是統統都沒有了。金笛子想著那香甜的蛋糕和豆腐乾,不停地吞口水。

  母親買了兩盒盒飯,先嘗了一下,米飯是夾生的,上面的一點菜顯然沒有洗乾淨。母親把盒飯扔了,幾個人就著涼開水吃那些饅頭。金笛子覺得那個饅頭好吃,以後想要買到這樣的饅頭卻是很難了。

  天慢慢地黑了,金笛子枕在父親的腿上,很快地睡著了。

  金笛子很少會半夜醒來,可那天半夜醒來了,看見對面座位上的金秧秧蓋著母親的外套,枕著母親的腿睡著,嘴唇微微地張開,甚至眼睛都是微微張開的,眼皮裡一點寒星星的亮光,經過那一點縫透出來,有些和平時的金秧秧不太一樣了。

  母親靠在椅背上也睡著了,頭不時地垂下來,再抬上去。父親也已經熟睡,也是那樣靠在椅背上。金笛子就這樣枕在父親的腿上,看到了窗戶外面的天空,一種很寒冷的沒有邊際的深藍顏色。天已經放晴,天空裡散漫地放著一些閃爍的寒星,天空下是黑糊糊的原野,還有綿延的群山,黝黑的岑寂的群山,沒有一點燈火,像一個個睡著了的龐大妖怪。金笛子的眼睛慢慢地跟隨著那些黝黑的群山移動,聽著火車發出的轟隆聲,慢慢地,眼睛又合上了。

  站在斑駁的鐵門前,金笛子有些沒有睡醒的茫然。一天一夜的旅程讓她有些不知所以,當然也沒有看見父親母親眼睛裡近乎感慨的喜悅。

  為了這個調動,父母親整整努力了十年。從父親美院畢業被分回故鄉,從母親追隨父親去了那裡的第一年,兩個人就開始了漫長的調動申請。最後終於因為父親的一幅油畫《鄉村霧色》在全國美展上獲獎,父親才如願地從那個鎮上的群眾藝術館,調進他視之為崇高殿堂的美術學院。母親也調進了附近的一所小學,在人到中年的時候,離開那個讓她青春耗盡的貧乏土地,回到了故鄉。

  生活展現在這一家人眼前的,是一派大好新氣象。

  姐姐金秧秧的手一拉,金笛子就踉蹌了一下,然後邁著小碎步進了那扇鏽漬斑斑的老鐵門,邁進了她全新的生活。一切,都由此開始了。

  那一年,金笛子五歲,金秧秧九歲。

  母親把箱子裡四季的衣服都取了出來,站在院子裡,一隻手拎了衣服,一隻手拿著一枝雞毛撣子使勁地抽懸在空中的衣服。灰塵在空氣中四下彌漫,在陽光下散發著微微的光,很溫和的光芒。母親就站在那些浮塵之中,眯著眼睛,臉上帶點恬淡的神情——生活是令人滿意的。父親不時地從她身邊經過,穿著大汗衫和大短褲,抱著一捆一捆有些受潮了的畫,鋪在院子裡的空地上晾曬。

  秧秧站在葡萄架下的水泥桌子上,扯一個笛子從閣樓上掉下去的小風車。笛子站在桌旁,巴巴地看著,只再高一點,就能把那彩色的小風車給扒拉下來了。

  「秧秧!帶著笛子一邊兒玩去,這裡灰大!」母親一邊撣著衣服上的灰,一邊說。

  母親的快樂不太掩飾,因為一切都很好,一切都讓人滿意——

  家是一排有幾十年了的老房子,紅磚的,房間非常寬敞,經過改良,有了獨立的衛生間和廚房,這在當時是難得但又重要的。

  更重要的是,新家是那排房子的最前面一套,前任主人把很大的一塊空地用磚圍了起來,圍成了一個大的院子。而那個院子現在已經是滿園花香了。

  院子裡種滿了花,玫瑰、月季、梔子花、蘭花,還有一株大的葡萄藤,上面已經結滿了還沒有成熟的葡萄,勾起了笛子和秧秧許多的期待。

  房間很大,並且有好幾間,客廳、兩間臥室、一間大的畫室,再就是廚房和衛生間。

  秧秧喜歡沿著客廳角落裡斑駁的木樓梯上到閣樓去,那裡被母親用來做儲存室,上面已經放滿了許多捨不得扔又沒有用的東西。

  秧秧想要住上來,因為這裡很獨立,是可以有秘密的。秧秧神秘地對笛子說。

  但母親不答應,說還是住樓下好。

  秧秧就說:「我和笛子一起,我們絕對按時睡覺!」

  笛子不願意,覺得害怕。

  秧秧的這個願望在幾年以後,才得以實現。

  笛子松了一口氣,那只彩色的風車已經拿在了秧秧的手裡。

  秧秧從桌上跳下來,拉了笛子去院子外面的空地上,遠遠地就看見外婆外公拎著一些蔬菜水果來了。

  外公外婆住的地方不遠,十幾站路,這幾天一有空就會過來,幫自己的女兒女婿收拾還沒有歸整好的新家。

  離家多年的女兒終於回來了,女婿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青澀的年輕小夥子了,現在再看見金凡鵬時,老兩口心裡難免生出些許的尷尬之意——當年為了阻止自己的女兒離開這個城市,他們可是說過一些絕情的話。但女兒終究跟了那個英俊的小夥子走了,一走就是十年。而這十年時間,已經讓他們的心變得更加的柔軟,柔軟到一看到門口站著的那兩個小女孩,心裡的疼愛就像洪水一樣氾濫。

  「笛子!秧秧!」外婆遠遠地就伸出了自己的手,那張已經開始乾癟卻依然白皙細膩的臉已經笑成了一朵菊花,燦爛得很。

  外婆身形有些佝僂,因為有嚴重的骨質疏鬆症,還患有同樣嚴重的風濕。夏天是外婆一年中身體最好的一個季節。

  外婆十分喜好整潔,不多的短髮燙得一絲不苟,棉綢的襯衣領子上別著一朵清香的黃桷蘭,夏天寬鬆的衣服上,永遠飄著肥皂和陽光的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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