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子 > 玫瑰花精 | 上頁 下頁


  母親把金秧秧從火車上接了下來,父親看了金笛子一眼,很匆忙的眼神,匆忙得讓金笛子覺得委屈。

  然後母親抱了金笛子,父親抱了金秧秧,開始在隧道中跑起來,沒有說話,只聽到腳下石子驚慌地碰撞的聲音和父親、母親、金秧秧還有自己嘴裡和鼻子裡發出的呼呼聲,一種很親切的聲音。

  人們邊跑邊猜測著緊急停車的原因,有人說,隧道外面開始塌方了,得趕緊跑出去,不然就極有可能被困在這漆黑的隧道裡。

  跑,不停地跑,盯著前方的眼睛在黑暗中閃光,很執著地看著前方。

  在金笛子的記憶裡,那次奔跑用了很長的時間。很久以後,金笛子看見了前方的光亮,微弱的光亮。父親喘息著,用不同於平常的低沉聲音說:「快到了!」

  母親沒有回答,呼呼地喘息著奔跑著。

  光亮越來越強,洞口開始清晰地呈現在眼前,甚至看得見從山上滾落下來的不大的石塊跌落在鐵路上,發出令人恐懼的、有著清脆回音的碰撞聲。

  父親和母親的腳步在隧道邊慢了下來,隧道邊的人都猶豫著要不要衝過去,事實上已經沖過去了很多人。從山上滾落下來的石頭,畢竟是小的,還是稀疏的,沖過去就安全了,留下來就意味著還留在危險裡。

  母親和父親簡短地商量,決定和很多人一樣,沖過去!

  父親扭頭看了金笛子一眼,很簡短的一瞥,然後抱著金秧秧沖出了隧道。媽媽緊緊地跟在後面,因為速度快,金笛子覺得自己的身體在母親的懷裡很重地上下顛簸著。依舊有不大的石頭跌落下來,從身邊呼嘯而過。笛子看到一塊小石頭砸在一個人的臉上,因為石頭的速度飛快,那個人的臉暫態破了,有鮮紅的血液出來,在他高速奔跑中,血液在空氣中飄落著,一路灑落過去。

  金秧秧伏在父親的肩頭,也是這樣的上下顛簸著,她回頭看金笛子,金笛子想沖她笑笑,可卻咧不開自己的嘴。她也看著金秧秧,一直看著,直到父親和母親確定已經安全,把姐妹倆從懷裡放了下來。

  站在那裡,父親和母親商量著下一步怎麼辦。金秧秧很嚴肅地拉了金笛子的手,嚴肅得沒有一點語言。這是一個十分嚴肅的時刻,她們都明白,這是個嚴肅的時刻。

  父親和母親一致決定沿著鐵路走,和幾乎所有的人一樣。再走半個小時的樣子,就可以到達山裡面的一個小站,在那裡,可以搭乘慢車前往目的地。

  然後父親和母親檢查了行李,發現少了一個包裹,不過不要緊,一個包裹在現在看來是極為不重要的。

  金笛子被母親拉了手,走在四處看不到人煙的鐵路上。鐵軌兩邊常常有很高的堤壩,遮住了笛子的視線,讓人看不到外面繁茂的原野。只有陰鬱的天空,在堤壩外面倉皇地顯露著自己蒼白的面容,帶著青黃的白,一種很容易就會下雨的夏天的陰鬱天氣。

  金笛子累了,掙扎著不要再走,母親蹲了下來,把自己的背放在了金笛子面前。父親問金秧秧,還能走嗎?金秧秧很堅決地點頭,父親就拉起了母親,把行李分給母親一包,自己把金笛子馱了起來,再挎著一包沉重的行李。

  金笛子就這樣伏在父親的背上,懷抱著那個微笑著的、眼睛會眨動的洋娃娃,看著前面的軌道沒有一點變化地經過,仿佛前面永遠沒有盡頭,仿佛他們將永遠地走在鐵道上一樣。那時金笛子明白,鐵軌是沒有盡頭的,它會通向不確定的地方,並且沒有盡頭。

  那個小站的站長是母親一個學生的家長,他在比平時嘈雜了許多的月臺上發現了父親和母親,還有一言不發的金秧秧和金笛子。

  他帶他們去了他的家裡,火車站旁邊一個小山坡上的一排房子裡的一間。

  那是個滿臉橫肉的傢伙,滿臉的胡楂兒,毛孔粗大,牙齒有著黑黃的牙垢,聲音異常地洪亮。金笛子莫名地對他感到恐懼,在金笛子的印象裡(從黑白電影裡得來的經驗),這樣的人,是冷酷的、殘忍的,電影裡的土匪也就是這個樣子。

  家裡沒有其他人,站長說孩子們放假都回老家媽媽那裡去了,跟著就出去了。

  金笛子驚慌地要求出去站在月臺上,這比待在這間潮濕的、亂糟糟地散發著黴味的小屋裡強多了,何況這個屋子的主人是一個滿臉橫肉的傢伙。金秧秧要求洗頭,說自己的頭臭死了。

  母親說沒有時間洗頭,然後用濕毛巾要給金秧秧擦頭髮。金秧秧躲閃著拒絕,然後尖叫著要洗頭,說臭死了,都臭死了!一邊叫,一邊掙扎著要從母親的手掌之中逃開。父親和母親都從來沒有那樣嚴肅過,他們的嚴肅讓金秧秧放棄。

  母親一遍一遍地用濕毛巾擦著金秧秧的頭髮,金秧秧嘟著嘴表示強烈的不滿,並且不時地從嘴裡發出一些抗議的聲音。

  那個人回來了,手裡拿著兩個碩大的飯盒,一個裡面盛著有些發黑發黃的饅頭,一個裡面盛著稀飯,都已經冰涼了。他抱歉地笑著說:「不在吃飯的點上,食堂裡的東西都是涼的。」

  父親和母親爽朗地笑著,聲音有些誇張,接過飯盒,讓他不要忙了。

  那人出去了,說是看一下坐哪一趟車比較合適。

  母親要求秧秧和笛子吃飯,用突然變回來的有些急躁有些陰鬱的聲音。

  金秧秧不吃,因為頭髮很臭,而母親又不給她洗。

  金笛子不吃,金笛子從來就不吃麵食,金笛子只吃米飯。稀飯也沒有菜配,金笛子吃不下那樣沒有味道的東西。

  父親很誇張地吃了兩口,大聲地說:「真好吃啊!真香!」

  金笛子再也不會上他這樣的當,這是金笛子小時候父親慣用的伎倆。金笛子抱緊了自己的洋娃娃,說:「不餓。」

  母親生氣了,母親用還沒有平息下來的急促聲音說:「你們兩個!就不能好好地聽話!還要坐那麼久的車,慢車!車上還不知道有沒有東西吃呢!吃!」

  金笛子哭了,覺得異常委屈。金秧秧更加賭氣不吃,了嘴,把頭扭到了一邊。

  母親惱火地歎氣,父親說:「算了吧,等她們餓了,自然就會吃了。」

  那個人又回來了,手裡拿著兩張火車票,說就快到點了。父親感激地掏錢,那個人推讓著拒絕,很洪亮的聲音和著爽朗的笑聲,說以後也難得再見一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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