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匪我思存 > 千山暮雪 | 上頁 下頁
三八


  「我不支持他這樣做,可是他對我說,如果失去父親留下的事業,他這一生都不會原諒自己。那時候他才二十三歲,我回國來參加他的婚禮,在結婚前的一天晚上,他對我說:『媽媽,這一生我不會幸福了。』我覺得非常非常難過,他的婚姻幾乎是一種殉難,他不愛慕詠飛,可是慕詠飛又總是試圖控制他。他們在新婚之夜大吵了一架,從此開始分居,慕詠飛幾乎用遍了各種手段,但紹謙無法愛她。他是個執著的人,我知道他事業上可以做到最好,可是他永遠不會幸福。」

  「前兩年他染上依賴藥物的惡習,我發現的時候已經非常遲了,我把他帶到國外半年,力圖使他戒掉。最痛苦的時候他抱著我哭,他說他沒有幸福,一個沒有幸福的人活在世上有什麼意義?可我是母親,我無法放任自己的兒子沉溺在那些東西裡,我送了他一樣禮物,是只剛滿月的薩摩耶,我取的中文名字叫可愛,我希望這樣的小動物能讓他感知可愛,能讓他覺得快樂。」

  她的每一句話都如同晴天霹靂,我無法接納,也無法消化。我覺得這一切太不可思議了,著名的材料學家竟然會是莫紹謙的母親,她正與我談話,而且談的是莫紹謙。在她的描述中,莫紹謙簡直完全是個陌生人,他那樣無堅不摧的人,他那樣無情冷血的人,竟然會痛苦,竟然會哭,竟然有依賴藥物惡習……這根本不是我認識的那個莫紹謙,她的描述也與慕詠飛的一些說法大相徑庭,或者這對婆媳的關係並不好。我想起莫紹謙某次給我吃的鎮痛劑,突然覺得不寒而慄。

  莫紹謙對我而言,只是一場噩夢罷了。

  我本能地不想聽到他的名字。

  服務員開始上菜,蔣教授又說了許多話,大部分是關於莫紹謙,可是我一句也不想聽,我只想遠離這個人,如同遠離危險與災難。他帶給我的除了羞辱和傷痛,再沒有別的。

  最後,蔣教授終於歎了口氣,問:「你不打算原諒他?」

  原諒他?

  不,有生之年,我惟願自己的生命不要再與他有任何交集。我只希望他可以放過我,原諒我父親做過的事情,然後永遠地不要再想起我。

  蔣教授看著我,仿佛是十分唏噓,最後她只是歎謂:「好吧,請你忘記今天我說過的話。」

  從明月樓出來後,我沿著湖畔小徑慢慢走回寢室去。明月湖畔有不少學子在讀書,也有的在閒聊,或者曬太陽。早春二月,楊柳僅僅是枝條泛出的一縷青色,而坡上的梅花,還沒有綻放。

  我沿著明月湖走了大半圈,覺得腿很軟,於是選了個向陽的長椅坐下來。

  初春的太陽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光陰如箭,春天已經來了。再過大半個月,坡上的梅花就會盛開,到時,這裡就是香雪十裡,然後人聲鼎沸,到處都是賞花的人和拍照的情侶。

  現在自然史有人稀疏,誰會這麼早來尋梅花呢?

  我不願意動彈,太陽曬得我太舒服了,我很想睡一覺,然後把著三年來發生的事情統統都忘掉,不論是蕭山,還是莫紹謙。

  我都想忘記。

  週末的時候我沒有回舅舅家去,這兩年我刻意地疏遠自己和舅舅一家的關係。起初只是因為和莫紹謙的關係,我怕舅舅看出什麼端倪,然後表妹出國讀書,舅媽辦了內退跟過去陪讀,於是我更不方便去舅舅家。

  雙休日寢室裡沒有人,連悅瑩和趙高興都約會去了。我一個人索然無味地背著單詞,除了學習我不知道自己還可以做什麼,去年的雅思我考得不錯,或者今年還應該再考一次,因為成績的有效期是兩年,去年我也只是試水。我們專業的大部分畢業生都會出國,遠走他鄉也是我目前最希望的事情,我寧可到一個陌生的地方,沒有任何人認識我,我可以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

  手機被我調到震動,它一直在桌子上抖個不停,我耳朵裡塞著MP3,過了好久才發現。來電是個很熟悉的座機號,我不想接,直接按了關機。

  沒過一會兒,寢室的座機也響起來,寢室裡大家都有手機,座機很少有人打,但現在它驚天動地地響著,我看了看來電顯示,把電話線拔掉了。

  五點半我下樓去打開水,順便買飯,雙休日的校園也顯得比較冷清,打水都不用排隊。我一手提著開水瓶,一手拿著飯盒往回走,遠遠看到寢室樓下站著一個人。

  我想轉身,但那人已經看到我,並且叫住我:「童小姐。」

  我面無表情地說:「對不地,我不認識你。」

  莫紹謙的管家對我說:「可愛死了。」

  可愛死了?

  那又怎麼樣,反正我從來不喜歡那條狗。

  「莫先生病了。」

  那又怎麼樣,我沖塌手指縫裡逃出一條命來,是,就算我欠了他的,可是我也已經還清了。

  「他不肯去醫院,能不能麻煩童小姐,親您去看看他?」

  我看著面前的這個人,他衣線挺括,站姿筆直,似乎從來沒有改變過。我跟了莫紹謙三個年頭,連這個人到底姓什麼都不知道,他總是恰到好處地出現,處理種種家務,把所有的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條。莫紹謙用的人一貫就是這樣,總帶著幾分他自己的做派。

  我終於開口:「你不是受過所謂的英式管家訓練?他要病了你們抬他去醫院,再不然把醫生請到家裡去,反正莫紹謙有錢,你怕什麼?」

  管家的神色一點也沒有變,他還是那副彬彬有禮的樣子,連求起人來都說得格外委婉:「童小姐,麻煩您去看看他吧。」

  「我和他已經沒關係了,我不想再見他。」我覺得很厭倦,為什麼這些人還硬要把我扯進我極力想要忘卻的過往?莫紹謙哪怕病得要死,和我又有什麼關係?我沒有拍手稱快,是因為我知道我父親有負于他,但那已經是上一輩的事情,我已經償還了,我不欠他的了:「你回去吧,莫紹謙又不是小孩子,他要真病了你把他弄醫院去就行了,放心,他不會扣你薪水的。」

  「莫先生不知道我來。」管家似乎有點黯然,「是我自作主張,其實家裡人沒人敢提起您。可愛死了,莫先生抱著它在寵物醫院坐了一夜,第二天他對我說,把香秀辭掉吧。並不是因為香秀失職,而是因為他再也不像看到她,因為看到她他會想起可愛。他從來就是這樣,誰也不敢在他面前提可愛,就像誰也不敢在他面前提到您,這次要不是真的沒有辦法了,我是不會來麻煩您的。」

  我不想再和他繼續這種談話,我說:「我的飯都要冷了,我要上去吃飯了。」

  「童小姐,」管家的臉色似乎帶著某種隱忍,「您申請了助學金和助學貸款。」

  我回過頭看著他。

  「助學金最終是由基金會審核發放,莫先生是其中的董事,至於您申請助學貸款的那家銀行,也許您並不知道他也是股東之一。」

  媽的,我忘了很久的髒話終於又忍不住要蹦出來。莫紹謙的手下從來就和他一樣混蛋,除了威脅利誘,再幹不出來別的。

  我氣急敗壞:「我換家銀行申請,姓莫的不可能隻手遮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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