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笛安 > 南音 | 上頁 下頁
六十一


  「不准不接我電話了。」他想裝作一切如常,我知道的,辛苦他了。

  「好。明天我打給你。」

  收線以後我火速地關了燈,把雪碧丟在了光的外面。她輕微地抗議了一下,但是很快就安靜了,我聽到了她摸索著挪開椅子的聲音。這些天我不想聯絡他,就是因為這個少我至少應該給他一點時間,讓他跟他爸爸媽媽鬥爭一下。至於最後結局怎樣,我沒有力氣再想了。他當然不會在這個時候離開我,他眼下會認為他的父母自私跟荒謬,他會一直堅強勇敢地認為自己是我的騎士,直到結局來臨。我允許我自己軟弱一點可以麼?允許自己在他來說「再見」之前,相信他永遠都不會走。

  黑暗中我抱緊了自己,眼淚滑到了膝蓋上。哥哥,你別誤會,我沒有怪你,完全役有。

  雪碧像是只貓那樣俐落地鑽到了被子裡面。不過我沒理會她,靜了一會兒,她突然說:「其實吧,我一直不覺得你老公長得帥,」然後她吃力地補充道,「他鼻子有點大。」

  我一邊流淚,一邊笑了笑。

  「我問你個問題嘛,你幫我想想好不好?」她翻了個身,言語間充滿了興奮。

  「不好。」我用手背在臉上用力地蹭了一下,覺得沒有必要刻意地控制聲音的顫抖了。

  「你說,小弟弟的爸爸來了,他睡在哪裡?」她無比嚴肅和認真。

  「當然是睡在客廳的沙發。」我慢慢地打開了蜷曲的身體,挪回到了枕頭上面。

  「我們倆明天早晨起得早點,偷偷開門看看怎麼樣?」她興奮了,「看看他究竟有沒有睡客廳……」

  「小姐,你真的剛剛上初一而已嗎?」我徹底投降。

  「初二了!這個學期以後就是初二了。」雪碧驕傲地宣佈,然後,她安靜了下來,憂傷地說,「上初二以後,就要學物理了。姑姑一直跟我說,不用怕的,我們家裡就有人可以教我—可是現在,真的該怕了,沒有人教我了。」

  哥哥,你還真是無處不在呢。

  Chapter 13 陳嫣

  遺憾的是,還是要出門的。爸爸除了見律師和員警,必須要回去公司,面對所有人強壓在眼睛後面的那些好奇和興奮;小叔也必須要回到學校裡,裝作若無其事地應付學生們小心翼翼營造出來的若無其事;姐姐最幸運,因為咖啡店來來往往的都是陌生人,而她的服務生們則早已同心協力地表示過對發生的事情的惋惜——她們只是把這當成了一件禍事而沒有看成是罪行——當然了,姐姐的鐵腕或許在此刻起了些作用,大家都知趣地不去講任何她不愛聽的話;媽媽最徹底,她跟單位請了長假,索性關在家裡連臥室都很少出。

  我也要把自己粗暴地推到門外去了。下定決心去學校的前一晚,我居然在廚房裡跟陳嫣聊了很久——災難讓我們突然接近了,並且誕生了一種溫暖的情感。媽媽對整件事情一直都是拒絕跟否定,姐姐又太過堅強和毫無問題,我突然覺得,此時的陳嫣跟我有些地方是很像的。「明天我去學校,」我就是如此生硬地講出來開場白,「不能不去了。」陳嫣笑笑:「是啊,不能不去了。咬咬牙就好。」共同的脆弱讓我們相互扶持了起來,她讓我見過了她的眼淚,我也不會羞於讓她看見我的膽怯。「可是我不想去。」我把幾個洗好的杯子在餐桌上一字排開,讓把手統一對著我——我總是在焦灼的時候做些類似此刻的無意義的事情。

  「都一樣的。」陳嫣此刻的默契簡直讓我感動了,「我也不想去上班。不過我後來發現,我就坐在自己的位子上面,不跟任何人講話,自然也沒人來跟我講話了。只要你先做出不想理他們的姿態,他們會配合的。」「可是,」我歎了口氣,「讓我做出不理人的樣子,好難呢。我完全不知道要怎麼樣才能不跟人說話……」陳嫣此刻的笑容居然有了些愉悅:「也對。你一直都是大家眼裡的小甜心。不像我,我從中學的時候起,就是不說話也不被人注意的那種孤僻小孩。」「糟糕了,」我咬著嘴唇,「早知道有今天。我也該早點學著裝酷才對。」

  「南音?」她突然心事重重地把臉轉過去,看著煤氣灶,「問你件事好麼?我就隨便問問,你也隨便聽聽。」我不做聲,繼續挪動著那排杯子,還嫌它們排出的直線不夠直,害怕自己的視覺是有偏差的,恨不能讓它們個個都對齊一條根本不存在的準線才好。「西決,是真的喜歡昭昭那孩子嗎?你,懂我的意思。」我用力地說:「不,沒有,才不是那些人想的那樣。」——到這個時候我才想起來,其實平日裡的陳嫣本身就是「那些人」的一分子。這可真是令人惱火,溫暖的幻象這麼容易就被戳破了麼?

  她神色明顯地放輕鬆了:「那麼,蘇遠智的父母那邊,對我們家,現在是什麼態度啊?」

  我看著她,心突然軟了一下,也只有她會在此時想到這件事情吧。我輕輕地笑了笑:「你別問了吧,我也不怎麼想知道。」

  她心領神會:「好。」

  北北的聲音從外面傳進來,是一長串沒有意義—或者我們不懂意義的音節,但是她沒在哭,像是在急迫地表達著什麼。陳嫣自然是立刻沖了出去,我也跟著去看熱鬧了。北北和鄭成功兩個小朋友面對面坐在地板上,可樂無辜地躺在他們中間,當鄭成功把可樂拖到自己身邊的時候,北北抿著小嘴,面無表情地拖回來;然後鄭成功再抓住可樂的耳朵,慢慢地讓可樂滑行到自己的膝蓋上面;北北總歸比較聰明,她抓住可樂把它抱在懷裡了,很緊很緊地抱著;鄭成功神色絲毫不為所動,他抓住可樂的一條腿,不緊不慢地,也不用力,但是就是不肯鬆手。北北也不鬆手,一開始還在發出一些聲音表示不滿,可是看到鄭成功一直沉默,於是便也跟著安靜起來了—這場戰鬥真是文明,並且講究禮數,成年人應該好好學習。

  船不會沉的,我們誰也不會允許它沉下去。看著他們倆,這就是我此刻最想說的話。

  雖然船長已經跳到海裡去了。你們倆即使已經長大了,也別問為什麼,可以嗎?

  我在學校裡看到了冷杉學長。這可真的讓我尷尬了一下。我本來想躲到樓梯拐角的牆後面,但是來不及了,我的視線不小心還是和他的對上了,因此只能一面注視著他朝我的方向走過來,帶著那種「就是要和你說話」的表情;一面在心裡絕望地想他為什麼還會在這兒,難道是沒拿到獎學金麼—那姐姐跟他分開也太虧了吧……

  「南音。」他終於開口叫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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