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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我就像小時候相信紅領巾是神聖的那樣,相信愛情應該是永遠的。

  但是現在,這種「相信」的後果就是漫長的,猥瑣的,我自己也不想要的人生。

  「南音姐,我們倆,算不算是朋友?」昭昭的手掌用力托著臉頰,故意把自己的眼睛擠成往上翹的形狀,像只小狐狸。

  「當然算。」我非常嚴肅地點頭,儘管我心裡覺得,嚴格地說我們算不上是朋友的,可是從小時候我就是如此,每當遇上類似誓言般的氣氛時,我總是不假思索地選擇配合。

  「那你答應我一件事好不好?」昭昭的手突然用力地按在了我的肩膀上,「我跟鄭老師說,醫生要看完我之前的病歷,過段時間,才能正式通知我要不要住院。當然啦,過段時間,我再告訴他我只要吃藥就好了,你幫我保密,好不好?」

  「可是昭昭——」

  「你說了,我們是朋友的。」她打斷我。

  「萬一吃藥也好不了呢?你現在需要有個大人幫你,我哥哥是唯一一個能幫你的大人了……」

  她又一次輕鬆地打斷了我,「就因為是這樣。所以我才不想讓他知道。萬一鄭老師真的很努力了,也幫不了我,怎麼辦?」

  我懂她的意思,她表達得或許不夠準確,她其實是想說,她不願意因為自己的存在,讓身邊的人體會什麼叫「無能為力」。

  「昭昭,」我費力地問,「你的病,到底嚴重到什麼程度?」

  她的左手繞到脖頸後面,抓亂了耳朵旁邊的頭髮,「有的人,一直吃藥,從不復發,和所有人一樣活很久;有的人,時不時復發,隔幾年去次醫院,擔驚受怕地活很久;還有的人,復發的時候會突然從慢性病轉成急性的,那就……」她淘氣地笑笑,「差不多該掛了。不過,我不相信我自己真的那麼倒楣的。」

  「我也不信。」我腦子裡掠過的是年初電視裡永安爆炸案的新聞,還有小飯館裡那個悲愴的陌生人,當然還有想像中,她那個傳奇一般關在高牆裡的爸爸,「你都經歷過這麼多壞事情了,好濕一定會在後面跟著的。」

  後來我才知道,我說了一句多麼愚蠢的話。但是在那個明媚的夏日的上午,我只是渾然不覺地和她一起肩並肩地從陽臺上往下看——我們倆一時興起想要比試一下膽量,看誰敢把身子探出去多一點——結果她贏了。她像個精靈那樣,隨意把自己的軀體變成一個曼妙的蹺蹺板,幾近水準地,一半懸在空中,在我的尖叫聲中展示什麼叫「藝高人膽大」。她的頭髮散亂地垂下來,遮住了眼睛,她的手臂像做俯臥撐那樣用力地支撐著自己,那肩膀看上去真美。但是她望著地面說:「樓下那個攤子賣的西瓜,一點都不好吃。」

  「我有辦法。」我在一邊自豪地宣佈,「你不會把那種不在呢沒甜的西瓜切成小塊,然後拌上香草冰激淩嗎?」

  於是我們雀躍著奔到樓下去,去買西瓜,以及香草冰激淩。那個瞬間裡,我真心覺得,我們都是幸福的。

  我是在辦公室裡接到蘇遠智的電話的。沒錯,就是在辦公室。實習開始之前,媽媽硬拖著我去買了套裝和那種黑色尖頭的高跟鞋,我全副武裝地出現在公司裡的時候,覺得自己像個白癡——因為每個人都穿著球鞋和牛仔褲,但是我這個只要負責複印傳真的小妹卻穿著七釐米高的鞋子在辦公室之間一瘸一拐地奔跑。一個星期之後,我發現大家都很喜歡我——我一向都相信一件事,第一眼看見我就不喜歡我的人,多半都是壞人。所以,由此可見,我們辦公室裡,壞人不多。我們的主管總是說,看到我就覺得心情很好,因為當她交代我做事情的時候,非常喜歡看我很用力地點頭,用力地說「好」。——她總是笑:你這孩子真有趣,我們這裡又不是軍隊。

  我非常喜歡這樣的時刻:一天開始於馬上就要遲到的清早,我全速衝刺著飛奔到寫字樓的底層,電梯前面人頭攢動,我湊過去就成了其中的一分子,尤其是,當我被擠在電梯門邊,七嘴八舌的聲音像飛鏢那樣從背後擲過來:「七層,謝謝。」「幫我按一下十二層,謝謝。」「十五層有人按過了嗎……」我知道所以這些請求和感謝都是給我的,心裡就有種微微的喜悅。因為我變成大人了。「那個妹妹,也幫我按一下九層吧——」我愉快地讓我的手指放在那個「9」上面,看著它發光發亮,暗暗默念著:誰是妹妹啊,別小看人了,我也有結婚證呢。只不過,有個小問題,我也恨自己為什麼不能再堅強一點,為什麼一定要賴床到快要遲到才有動力爬起來——實習生每個月有1000塊的工資拿,樂觀點說,每天上班、下班打兩次車的話,如果不塞車,夠用了。還以為暑假實習能存下來一點錢呢,唉,生活真是件不容易的事情。

  下午五點,主管來到我的電腦跟前,「鄭小南,」——她總是叫錯我的名字,「辦公室的影印機突然壞了,你現在到走廊邊去,把這幾份標書複印一下,綠色資料夾裡的印兩份,紅色夾子裡的印一份,黃色夾子裡除了標書印三份,還有一張表格也印一份來給我。記清楚了沒?」我抱起來那幾個看上去像是交通燈的資料夾,「知道了。」「不准弄錯哦。」主管又加了一句,「快點,我給人家發傳真用的,別磨蹭。」於是我習慣性地飛奔出門,自我感覺很矯健地掠過走廊裡一個又一個從容不迫的人。心裡還在默誦著到底什麼顏色的夾子裡的東西印幾份。

  我是在飛奔回辦公室的時候,才發現蘇遠智的「未接來電」的。主管的位子上是空的,我想在她回來檢查我複印的東西有沒有出錯值錢,我應該有時間跟他說上幾句話。這樣很好,我可以在談話不那麼容易進行的時候,隨時告訴他,主管回來了,然後把電話掛上。

  「南音,公司那邊有沒有人欺負你?」他的聲音一如既往。

  「沒有啦,每天都要問這個,你盼著我受人欺負麼?」我覺得,我的聲音,也是一如既往的,誰知道。

  「什麼話,我是不放心你啊,你腦袋轉得那麼慢。」

  一時衝動之下,我想問:「你會用同樣的語氣,同樣的措辭跟她講話嗎?」當然,衝動而已,我沒有那麼做。我只是笑了笑,很害怕自己一不小心就笑出來冷笑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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