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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門開了,那個開門的人令我措手不及,我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表情。

  昭昭看了我半晌。然後側了一下身子,把我讓了進去。

  「我哥哥在哪兒?」我決定單刀直入。

  「他回家了。」昭昭淡淡地蜷縮在沙發上,裸露著修長的小麥色的雙腿。地板上居然扔著一條牛仔布的半身裙——真沒法想像她穿裙子會是什麼樣。

  「他沒回去。他昨晚就沒回去。」

  「昨晚鄭老師和我都在醫院裡面,然後天亮了。」她的邏輯重音加得很奇怪,似乎「天亮了」是件不得了的大事情,「他就把我送回來這邊,接著就回家去了。剛剛走,你們錯過了。」

  「醫院——他怎麼了?」我脫口而出,但是看著她的表情,我立刻就意識到了一件事,慢慢地問,「你怎麼了,昭昭?」

  「沒什麼,是老毛病。」她說這菊花的語氣活似一個老人,「我的身體不大會自己造新鮮的血液,現在的血都用舊了,流來流去都是那些髒的血,所以得吃藥。」——她像是開玩笑那樣,說自己身體裡「流來流去都是髒的血」,那一瞬間她淡漠的神色中浮上來了一點點鮮明的情感,是對自己的厭棄。

  這間房間空蕩蕩的,所以的架子都是空的,沒有擺設,沒有裝飾,只有一隻殼子上落著灰塵,並且時間不對的小鬧鐘——江薏姐離開之前曾經處理掉了大部分東西,姐姐還來幫過忙。昭昭對面的電視機原本像個舊式新娘那樣,從上到下覆蓋著一層布,現在被掀起來一半,我撿起身邊的遙控器打開它,財經頻道幾個面目可憎的人在解說股票走向,我想要換一個頻道,卻發現不管多用力,遙控器的按鍵都像是死了那般,似乎電視劇打定了主意,要死死抱著那幾個財經評論員不放。

  昭昭終於微笑了,「我早試過,遙控器該換電池了。」然後她從我手裡拿走固執的遙控器,以一種熟練的姿態,倒過來,沖著沙發扶手那個凸起的硬角用力砸過去——她滿不在乎的表情和手上毫不猶豫的力度,令我不由自主地把那個倒楣的遙控器想像成一個活人的太陽穴。「你看,現在好了。」她輕鬆地對準了電視劇,不同的頻道們欺軟怕硬地輪流出現了,她笑笑,似乎是在炫耀她的靈巧。

  暴力終於也失效了,遙控器再一次地不肯合作,這一次電視螢幕停頓在了一個音樂節目上,昭昭氣急敗壞地按照剛才的辦法,接連砸了幾十下,弄出來的雜訊令我開始沒法掩飾自己臉上流露的厭惡,遙控器像是鐵了心地不再怕死,一小塊塑膠片從它身上飛翔著剝離出去,沒有電的電池也隨著一起輕盈地降落在地板上,真正的粉身碎骨。昭昭頹然地往後一靠,閉上了眼睛。

  現在不得已,只能聽這檔音樂節目播放的歌了。螢幕上,那個女歌手的眼神裡有種說不出的空洞:「我只想從天上掉下來,掉進深深的海洋。

  過路人,你是否瞭解眷戀的另一個名字叫絕望。

  哀傷的過路人,你是不是我死去親人的靈魂,貧窮的過路人,你潦倒的衣襟上有顆紐扣在搖晃,就像地平線上,蒼白的太陽。」昭昭突然慢慢地說:「南音姐,你說人生,為什麼那麼長呢?」

  她的問題在我耳邊毫無意義地劃了過去,我看著她,終於下定了決心問出來我想問的問題,「你昨晚,一整晚上,都跟我哥哥在一起嗎?」

  她笑容裡有一絲諷刺,「醫院裡的人跟我說,我昨天昏倒了,等我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早晨,我也是睜開眼睛才看到鄭老師。本來,他是打算帶著我去醫院拿藥的時候起,住在這兒的?」我問。

  「鄭老師說這個地方是他發一個朋友家,我可以暫時住在這兒,他那個朋友也同意的。」她把膝蓋蜷縮起來,拖住了腮。

  「才不是什麼朋友呢,是哥哥以前的女朋友,你知道嗎?」我盯住了她的眼睛。

  「哦。」她看似無動於衷。然後她看著我,嫣然一笑,「我沒地方去了。我爸爸被抓走以後,家裡的房子被封了,在龍城的房子也被封了,我也不懂為什麼,他們說這些也都算是需要調查的不明資產。我可以去親戚家住,不過我不想。鄭老師就把我帶到這兒。」

  「你到底,需不需要住院啊?」其實我心裡掠過了一點歉意,居然這麼久才想到問這個。

  她點點頭,「不過醫生就會嚇唬人,其實我覺得也沒什麼大不了的,繼續吃藥就好了。那些醫生只會騙你住院。」

  「既然醫生都說了,那你就去住嘛。」

  「你怎麼那麼笨。」昭昭歎著氣,「都跟你說了錢全被凍結起來了。我現在唯一能用的一張卡,就是平時在學校裡用的那張,現在裡面的錢只夠我吃幾個月的飯,我都不知道下學期要怎麼辦,那個時候我想去打工,你們都攔著我,現在好了吧?」她耍賴一樣地嘟起嘴巴,好像這是一件撒一下嬌就你呢個過去的事情。

  「那麼……」我倒抽一口冷氣,「我能為你做什麼呢?我看……我恐怕只能多請你吃幾頓飯。就這麼定了吧,下個星期起我就要去上班了,其實只是實習而已,不過我上班的地方離這兒很近的,我每天過來請你吃飯,好不好?」

  「那不好吧。」昭昭還在故作矜持,「放暑假了,只要你老公一回龍城,你哪裡還會記得我。我這人很有自知之明的。」

  我深深地看著她的眼睛,搖搖頭,笑道:「不會的。」我是不是希望她能從我的注視裡面讀出來一些疼痛呢,我說不好了。我只是才意識到而已,我折騰了一上午,堅持不懈地想要找到哥哥,卻早已忘記了我為什麼一定要找到他。現在好了,我終於想了起來。伴隨著心裡面像道光芒那樣疾速劃過來的一刀刺痛,想了起來。我已經不怎麼想和任何人聊昨晚那件事情了,我甚至不想和蘇遠智本人聊,我知道那或許不能說明什麼,最重要的是,無論蘇遠智有沒有真正和端木芳發生什麼,那道疼痛的感覺都會永遠在那裡,永遠照亮我——想要抓住那個男人不讓他被別人搶走,因為我想要人們俗稱的那種「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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