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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外婆,現在是七月……」當我看著她一絲不苟地把紅毛衣穿在夏天的襯衫外面的時候,終於舉得還是要阻止她。

  他看了看我,仿佛我說了一句不可理喻的話。她拉平了衣領,然後凝視著裡面那件灰藍色的襯衫露出來的下擺,似乎在思考到底該拿這兩種不協調的顏色怎麼辦。

  「外婆,你不熱麼?」

  她終於把襯衫露出來的部分塞了回去,對著鏡子,露出滿意的神情,然後嚴肅地回答我:「得去送客人啊。」

  「但是送客人也用不著在夏天穿冬天的衣服。」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簡直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笑了。我只好走過去,慢慢地幫她解開紅毛衣的扣子,一邊小心翼翼地做這件事,一邊在心裡蠻自豪地陶醉著——因為我覺得此刻的自己非常有那種很……溫柔的味道。

  可是外婆非常不捧場,她生氣了,惱火地推開了我的手,還很認真地倒退了幾步,「你幹嗎?」她十分珍愛地撫摸著毛衣袖子,「這是我的。」

  然後就轉過身,驕傲地走了出去。

  外婆,你真的是舅舅嘴裡的那個外婆嗎?你真的對舅舅做過那些傷人的,至少是冷漠的事情嗎?

  舅舅站在門口,難以置信地看著外婆走了出來。外婆停在了舅舅面前,突然輕輕地拉起了他的手,在他手背上拍了兩下,跟他說:「有空常來玩。」

  舅舅淡淡地笑了,把自己的手從外婆的雙手中掙脫出來,說:「好。下次再來。」

  準備送舅舅去機場的爸爸在一邊對舅舅解釋著:「她現在就是這樣的,我們都習慣了。」外婆一直站在原地,看著爸爸的車走遠,然後有整了整她的紅毛衣。

  我問她:「外婆,你剛才認出那個是舅舅了,對不對?」

  她不回答。

  只不過,從那天起,外婆的生活多了一樣樂趣,就是時不時的,從櫃子裡拿出她的紅毛衣,有滋有味地穿上——我們誰也總結不出來她到底是什麼情況下會想起來紅毛衣,或者,什麼契機。家裡的每一個人都用不同的語氣跟她說過一句話:「外婆,現在是夏天,用不著的……」但是這顯然沒用。外婆似乎把紅毛衣當成了一個相熟的故人,想念它了,就一定要和它一起待一會兒,季節溫度什麼的都是不值一題的小事情。

  就像是做一個遊戲。

  算了吧,我真瞧不起這樣的自己。鄭南音,你為什麼要故作鎮靜地描述外婆和她的紅毛衣呢?你真讓我替你臉紅,你居然還好意思避重就輕地,在你的記憶裡面強化舅舅出門時候的青草味道,裝得好像那個雨夜裡什麼都沒有發生。鄭南音,你是個膽小鬼。

  難道我真的以為,只要我自己若無其事,我就可以安全了麼?

  那個雨夜,我偷聽完媽媽和舅舅的談話的晚上之後,外婆穿上她的紅毛衣去送舅舅出門之前,那個夜晚,下了很大的雨。我不是被雷聲吵得無法入睡,不是的。在我似睡非睡的時候,書桌上電腦的螢幕還在靜靜地閃著湖泊一樣的光。我可以不管它,就隨便睡意稚嫩地殺過來的,我通常都是這麼做的。但是那晚,我沒有。

  我奇怪地清醒了,我爬起來走到了電腦旁邊,我滿懷著倦怠以為萬事俱備只欠關機,然後我就熱切地撲向我的床給他一個大大的擁抱。滑鼠輕輕地一劃,把屏保的那片藍色劃出來一陣漣漪,然後MSN的小視窗就像冰水底的石頭那樣浮了出來,那個綠色的、張著雙臂的小人兒是附著在這石頭上的青苔吧,又木納,又無辜,又頑固。鄭南音,你為什麼突然坐了下來,為什麼突然輸入了蘇遠智的用戶名呢?

  我為什麼呢?

  我一邊嘲笑自己這麼做實在不高級,一邊凝視著那個天真的小綠人兒歡欣地轉圈圈。我跟自己說,鄭南音,你很丟臉,如果蘇遠智對你做同樣的事情,你會怎麼想?好吧,其實我不知道他的密碼,我從來沒問過,我們都覺得這一點點隱私還是要留給對方的。這個密碼,是有一回,他登錄MSN的時候,我不小心在他身後看到的。我真的是不小心看到的,我發誓……所以我只模糊地記得他的手指在鍵盤上移動的方向,我知道那個密碼是六位元的,因為我在「密碼輸入」的那個小方塊裡面看到了六個星號,這種記憶一定是不準確的對吧?

  但是我為什麼記住了呢?

  小綠人兒停止了旋轉,我成功了。鄭南音,你為什麼記得這個密碼了呢?

  一個對話方塊立刻跳了出來,像水珠那樣,清脆地一響。我條件反射一般地把電腦按了「靜音」,就好像周遭的空氣都是注視著我的。無處不在的目光。這個跟蘇遠智講話的人,在MSN上的名字叫「懦弱的小勇姐姐」,其實那句話很簡單的,只是說:「你來啦。上次你說的那個……」是的,我甚至沒有看完那句話,我沒看完上次蘇遠智跟她說了什麼,就像手指被燙到,把對話方塊關掉了,然後像毀屍滅跡那樣地,點擊了「退出」。

  在「懦弱的小勇姐姐」這個名字後面,是一個括弧,括弧裡面,地球人都知道,是她的郵箱地址,真遺憾,我只是掃了一眼,只是那一瞬間,可是也足夠把那個郵箱地址的拼音拼出來:端木芳。

  所以,那天夜裡的雨聲,格外清晰。

  所以,我一大早就像只狂躁的動物那樣離開了我的房間,整整一夜,我無數次地凝望著門把手,直到它在我眼裡活生生地變成了一件冷硬的兇器。

  舅舅離開的時候,我毫不猶豫地推開了哥哥房間的門。我得跟哥哥聊聊這個,馬上,我一分鐘也不想等了。

  可是房間裡沒人。哥哥沒有回來。

  他一直沒有回來。

  我得找到他。

  幕間休息 陳宇呈醫生 02

  是的,沒有。因為那一天,當他把窗簾扯到一邊,他發現女孩把窗子打開了。她身體的一側依靠著窗簾的瀑布,另一側,緊緊貼著五層樓的懸崖邊,薄如蟬翼的清新空氣。她終於想通了,不再用自己的體溫溫暖玻璃,也不再希求靠這樣的熱傳遞來證明自己的渴望是合理的。她似乎很羞澀,只是看著他,不說話。

  「我知道你想幹什麼。」他把手伸給她,「現在,下來。」

  她的臉頰輕輕地收縮了一下,讓她的表情看上去很為伶仃。她似乎是用兩側的牙齒咬了一下舌頭兩旁,口腔內壁的肌肉。

  「我沒有想看什麼。」她說,然後她終於補充了一句,「我不敢。」

  「你這麼想一點錯都沒有,可是不行。」他完全沒有把她當成是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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