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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媽媽沉默了片刻,我聽見碗和盤子「叮叮噹當」碰在一起的聲音。媽媽平穩地說:「不然呢,又能怎麼辦?」

  舅舅說:「我帶來了藥,是朋友從加拿大帶來的,說是國內還沒正式投產,對腦細胞有好處,延緩老人大腦衰退……你給她吃,一天三次,一次一片……我怕你看不懂上面的英文。看看效果,等我過去了那邊,再寄給你,要是郵局不准寄藥品的話,我拜託人帶回來。」

  媽媽猝不及防地關上水龍頭,那一瞬間,寂靜像只突然竄出來的、身手矯健的野貓,在空氣中,誰都感覺到了它畫出來的弧線。

  然後媽媽說:「知道了。」

  舅舅似乎是加重了語氣,「其實在南京的時候,我帶她去醫院看過。醫生說,沒什麼辦法。但是家裡人多跟她說話,對她會是有用的刺激。看見你這裡進進出出的人不少,一大家子都挺熱鬧,我就放心了。」

  媽媽突然問:「誰是『她』?『她』是誰?不至於吧,連稱呼一下都捨不得麼?她一輩子並不容易,好歹帶大了我們幾個。」

  「她只帶大了你一個人,你別忘了,她嫁給爸爸的時候我已經十歲,她沒有帶大過我。」舅舅短促地笑笑,「你那時候是小孩子什麼都不懂,所以我和姐姐,我們誰都沒有把賬算你頭上。」

  「這麼說我是要謝謝你們了?」媽媽用力地把一把筷子齊齊地頓在了桌上,筷子似乎散開了,那聲音像是在流動,「你們公平一點行麼?你們自己的親媽去世了不是任何人的錯。她已經盡力做了所有她能做的事,她也不容易的!」

  「你當然可以這麼說,」舅舅的聲調裡也有了戰鬥的味道,「只有你才是她的女兒,她沒有任何對不起她的地方所以你當然可以站著說話不腰疼,你當然可以表揚她不容易,我們呢?我們是多餘的,我剛剛上初中就去住校了就因為她看我不順眼,週末回次家她也是能不跟我講話就不跟我講話,你知道姐姐十六歲去工廠的,到她二十四歲要結婚的時候,整整八年,她幾乎沒回過家,你小時候都不大記得姐姐長什麼樣吧?你當然不知道是為什麼,其實回家有什麼用?大年三十,有新衣服的永遠只是你,最後幾個餃子,你一個小孩子就算是吃得撐到吐出來,她也照樣全部都留給你……」

  「你說話不能不講良心的。」媽媽忍無可忍地打斷了他。「為什麼我一直都記得,我上小學的時候總是看著她一點一點地攢糧票,然後告訴我那是要寄給哥哥的,因為你當時在鄉下,她總說你那裡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吃——你為什麼就不記得這些了?」

  「我只記得,姐姐結婚那年的清明,本來說好了我們大家一起去給我媽媽掃墓,她說你突然生病發高燒了——不早不晚的,偏偏就是那天,她還說聽鄰居講你說不定得的是猩紅熱,然後爸爸真的跟著你們去了醫院……我和姐姐兩個人在墓地等著,我們都不敢相信,他真的沒來。」

  「她不會的。」媽媽用力的說,「她為什麼要撒這種謊?你的意思是說,我一個小孩子也被她教著裝病騙人了?發燒出疹子那是裝得出來的麼?你們恨我就算了不用這樣糟蹋人吧……這樣有什麼意思?有什麼意思?」她的聲音開始渙散了,就像是突然被抽去了核心的部分,變成了一種霧狀的東西,輕飄飄地開始彌漫。

  「是,沒什麼意思,都是過去的事情了,真的沒什麼意思。」舅舅突然笑了。

  他們終於一起和平地沉默了很久。其間,我聽見開水壺裡那種沸騰的聲音。

  「你們什麼時候動身?」媽媽問。

  「年底。」舅舅回答,接著他又說,「有事情你就跟我聯絡。我一旦安頓好了,就打電話給你。」

  「你自己當心。」媽媽輕輕地笑了笑,「那邊畢竟是人家的地盤。不是自己家。」

  「我知道。還有……等明年南南畢業了,要是想出來念書,我都可以幫她辦。」

  「算了吧,不用你費心。」

  姐姐的高跟鞋急匆匆地闖了進來,姐姐說:「我來沖茶。」我想她一定是感覺到了氣氛有些不尋常,說話的調子都不似平時那麼理直氣壯了,「三嬸,這些碗你就放著吧,我待會兒來弄。」——原來這麼久,媽媽始終沒有去洗那一池子的碗。

  「不用。」媽媽的聲音有點累了,「很快就弄好了。你趕緊去看著小傢伙。」

  「哦。」姐姐回答得十分心虛,我敢打賭,她剛剛才開始問自己,小傢伙到哪裡去了。

  舅舅是在第二天清早離開的,其實在前一天的夜晚,龍城還是下了一場暴雨。所以,舅舅是聞著所有的青草香氣啟程的。可能是因為那場雨,我一夜都沒怎麼睡好,所以當我聽見客廳裡有行李箱拖動的聲音,就立刻醒了。

  經過外婆房間的時候,我發現外婆也醒著。她站在打開的櫃子面前,認真地尋找著什麼。

  「外婆。」我叫她的時候,她都沒回頭看我。她只是把那件過年時候穿的紅毛衣仔細地攤開來,手微微顫抖著,一個一個地解開那上面的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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