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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我看著她的臉,細細地,一點一滴地凝視。飄滿灰塵的燈光模糊了她臉龐的輪廓。面色蒼白,臉頰上有小小的一塊青,我輕輕撥開她散落在臉上的頭髮,小心地打量著它——准是剛剛從平衡木上掉下來的時候磕的。

  「疼嗎?」我問。

  「江東。」她靜靜地說,「你走吧。我和一個初三的男孩兒約好的,他十點過來,就快到了。」

  「方可寒。」我說,「你為什麼這麼下賤?」

  我低下頭,我吻了她。我長長地、小心翼翼地吻她,她的舌尖一點不像我記憶中的那麼邪。陳腐的籃球味沖進我的呼吸裡,周圍真實存在的一切變成了一種帶著腐蝕性的液體潑在我的視線中。我放開她,落荒而逃。

  媽坐在客廳裡,電視開著,是瓊瑤劇。

  「回來了?」

  「嗯。爸不在?」

  「去學校了,說是跟唐主任有什麼事兒。」

  「噢。」

  「你今天是不是特別累?」她端詳著我的臉。

  「沒有。」

  「累了就睡吧。也別天天熬。餓不餓?在學校吃飽了嗎?」

  別對我這麼好,這種時候我受不了別人對我好。

  我想知道我今天為什麼沒有像平時一樣走正門。一個古怪的念頭浮上來,怎麼也甩不掉。那天晚上我真希望我自己不是我,而是一個故事裡的角色。我真希望一覺醒來自己躺在籃球館的地板上,身邊有肖強在投籃,有天楊和方可寒在歡呼。這時候一個陌生人出現在橙黃色的看臺上,清清嗓子喊一聲:角色們過來集合了……我保證頭一個跑向他或她,這個混蛋故事的混蛋作者。這樣我和所有人的關係都可以重新定義。那天晚上,我就是這麼沒出息。

  沒錯,重新定義,我做夢都想。除了重新定義我對天楊的愛。就算這愛不過是誰的創造而已,所謂的上天,所謂的神,所謂的命運,或者我臆想出來的作者。但我知道那是愛,讓我輕輕一想就心疼的愛。

  我坐起來。撥通她的電話。

  「我。」

  「一聽見電話鈴我就知道是你。」

  「太誇張了吧?」

  「真的。你打來的電話,鈴聲響得和其他人打來的不一樣。」

  「幹什麼呢?現在?」

  「寫作業呢。今天才聽吳莉說,明兒滅絕師太要講那本『精編』上面的題,我還有好些沒做。得趕一趕。」

  「真乖。」

  「那當然。」

  「天楊,我愛你。」

  「知道了——」她笑得像個孩子,「你已經說過很多次了,我沒忘。」

  「你還真不浪漫。」天楊,要知道這是我最後一次說。

  「明天見。」

  明天你會想殺了我。但是,「明天見。」

  第二天我才知道,那天晚上我剛剛離開方可寒不久後,我爸和唐主任就在籃球館的地下室裡拿住了她和那個初三的小男生。他們已經注意方可寒很久了。於是那天清早,學校的佈告欄就張貼出了開除的聲明。然後我明白,這就是我爸前一天晚上不在家的原因。一個月後,體育老師離開了學校,沒有人認為這兩件事有什麼必然的聯繫。

  {肖強}

  晚上九點,下晚自習的學生們有些會順路來挑磁帶。我從他們嘴裡聽說了方可寒被開除的事。說方可寒跩得很,校長主任問她到底還跟誰做過「生意」,她笑笑,「這可是人家顧客的隱私。」最後的結局是跟她一起被開除的只有那個初三的倒楣蛋。

  十點,店裡靜了下來。天暖和了,街上的人還是你來我往。江東就在這時出現在門口。

  「嗨。」

  「坐。」我指指櫃檯前面他常坐的那把椅子。

  「還是進去坐吧。」他指指里間。

  「怎麼做賊似的。」

  「我怕天楊一會兒會殺過來。」

  我笑,「操,什麼詞兒?殺過來,你又惹她了?」

  他也笑笑,「散了。」

  我一愣,「眼看就高考了,就連最後這幾個月都忍不下來?」

  「你怎麼不問問我為什麼?」他說。

  「不要告訴我是因為方可寒。」

  他不說話。

  「操。江東,你小子是大腦缺氧還是——」我憤怒地盯著他,點了一支煙,惡狠狠地說:「老子就從來沒見過像你這麼傻的,那個方可寒算是個什麼東西?你的腦袋是不是和別人的構造不一樣,你是不是精神不正常你……」

  他看著我,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眼神,他笑了,「你的意思是說,要是我和張宇良他們一樣,一邊跟自己的女朋友海誓山盟,一邊給方可寒五十塊錢上一次床就算精神正常?對吧?再怎麼說也不能讓方可寒這種角色擾亂生活秩序,何況又是快要高考的時候。你們都是這麼想,這麼做的。我原來也以為我自己能像你們一樣,可是我不行。這樣做我會覺得我是個混蛋。我不是針對你肖強,我也不是說某個人是混蛋。我只是覺得,當大家都心安理得地做一件錯事的時候,我最好的選擇好像也是跟著照做——這本身很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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