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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姐,對不起,姐你別打我你聽我說,是大媽,是大媽讓我按照方靖暉說的去做,我沒有騙你,姐姐……」可是我什麼東西都聽不見了,耳朵裡充斥的全都是自己喉嚨裡爆裂出來的聲音,「我他媽最相信的人就是你!就是你鄭南音!你真有種,真有本事,你他媽長這麼大沒被人打過吧公主?你算哪門子的公主,小賤貨!……」

  方靖暉沉默地沖了上來,撕開了我們倆,然後一把把我推開,用力地攥著我的胳膊吼道:「鄭東霓你太過分了吧!你好好地靜下來聽人說句話會死麼?當初我不知道該怎麼辦的時候我去找了你媽,是你媽把南音叫出來拜託她的,是你媽一直跟南音說求她幫忙的,南音自己一開始也不願意做這種事情……」

  「滾你媽的!你裝什麼好人啊!」我狠狠地一腳踹在他膝蓋正下方那塊骨頭上,我覺得我的鞋尖連同裡面擠壓著的腳趾都隨著這下撞擊狠狠地打了個冷戰,一種透徹的疼讓我的心頓時柔軟了下來,眼淚湧進了眼眶,我顫抖著聲音重複著:「你們全他媽給我滾遠點兒,你們去死吧,你們統統去死吧——」

  我忘記了,疼痛讓我變得柔軟,可是疼痛也可以讓他變得暴烈,他彎下身子,手撐在膝蓋上待了-會兒,然後他猛然站起身。沒有表情地,對著我的右半邊臉給了一拳。

  有那麼一瞬間,耳朵邊上沒了任何聲響,除了一種持續的嗡鳴,眼前閃過一片很刺眼的金黃色,我還以為耳朵裡那陣單調的鳴叫是光發出來的聲音。世界在我的身邊跌坐了下來。我看見冷杉從我身後沖上去,熟練地打倒了方靖暉,然後翻身騎在他身上,一下,兩下,三下……我像一個被隨意扔在地板上的沙發靠墊,木然地注視著冷杉激揚的身影。似乎這場景跟我沒有任何關係。聽覺恢復的時候,是南音帶著哭腔的聲音首先長驅直入,「冷杉,冷杉你不要再打了,這樣會出事的,冷杉我求你了——」

  門開了。西決進來了。他手裡還拎著出門時候的旅行袋。還好他有我家的鑰匙。不然,大家都在忙著對罵和對打,誰能騰得出工夫給他開門呢?這麼想的時候我對自己微徽一笑。笑不動了,右邊的臉不聽我的。

  兩決非常冷靜地就分開了他們倆,倒是費了些力氣讓冷杉停下來。他用力地箍住冷杉的身體,用一種命令的眼神看著他。然後他把方靖暉從地上拽起來,方靖暉氣喘吁吁地用手掌接住了嘴角和下巴上的血,就那樣毫不在意地把滿手的血抹在白己的T恤上。

  「你是她養的狗嗎?身手還不錯。」方靖暉即使在非常狼狽的狀況下,眼睛裡都還是那一抹高高在上的嘲諷。

  冷杉狠狠地瞪著他,他不是那麼會說話,可能一時間找不到回敬的辦法。

  「看你身手這麼好,」方靖暉說,「我告訴你,以後的日子你要小心,別真的鬧出人命來。」看著冷杉茫然的表情,他滿意地一笑,「你早晚有一天會對她做一樣的事情。你現在為她昏了頭,你以為你會永遠對她好,她有的是辦法把你逼瘋,有的是辦法讓你做出你自己都不相信的事兒。祝你好運了,記得,我真的事先提醒過你了。」

  「哥。」南音在一邊可憐巴巴地叫了一聲,然後像條小狗那樣,鑽進了西決懷裡。

  方靖暉慢慢地沖我走了過來,彎下腰,從他的眼睛裡我看出他似乎是想要撫摸一下我腫脹的半邊臉,但是他終究沒有那麼做。那一瞬間我知道一切都是沒有用的。就算我已經簽了字,就算我們已經拿到了那個證書,沒有用的,法律在這個時候真的是狗屎,我又一次地回到了那個爛泥潭裡面,回到了那片把我們倆纏在一起,弄得滿身污穢和難堪的沼澤地。

  「你打我。」我的聲音呈現出一種奇怪的喑啞。

  「對。」他靜靜地看著我,「我得向你道歉,但是,是你逼我。」

  我怔怔地看著他淤青的臉和眼角,以及破裂的嘴唇。眼淚就是在這個時候「刷」地淌了下來。因為就在剛才,我還想殺掉他,砍死他,把他撕成碎片,或者摔碎一隻玻璃杯抓起一捧碎片戳到他眼睛裡去。但是現在,我不想那麼做了。他從來沒有打過我。沒錯,我們有過彼此仇恨的時候,有過口不擇言的時候,為了制伏我,為了讓我低頭,他曾經像按一個圖釘那樣把我死死地按在牆壁上,他曾經卡住我的脖子在我眩暈的時候放開我,他曾經把我拖到衛生間裡從外面鎖上門,他曾經一把把我推倒在床上那團亂七八糟的被褥中央。

  可是他沒有打過我。從沒有。這是不一樣的。

  我知道會有這一天的。我一直在等著今天。我曾經還僥倖地以為,我們的關係最終還算是平靜地結束的。現在想想,怎麼可能?我逃不掉。我聽見了一種可怕的聲音,更糟糕的是,我知道那聲音來自我的喉嚨。冷杉遲疑地靠近我,溫暖的手掌覆蓋在我抖動的後背上,當我看到他眼中的那點兒驚懼的時候,我毫不猶豫地甩開了他。「滾開!」為了不讓那種恐怖的聲音把我徹底變成一隻動物,我只好試著讓自己說話。眼淚把周圍的世界變成了一個荒謬的哈哈鏡,我讓自己蜷縮在了一張沙發和另一張沙發之間的那一小塊地板上。管他呢,我已經看不清所有這些人,我就當他們一樣看不清我。

  「去死吧,都去死吧。」我感覺自己說話的聲音就像一個不慎落入某條奔騰深河裡的人,左搖右擺快要散架那般,想尋求一點兒呼吸的機會,「這不公平,老天爺你他媽為什麼這麼不公平?我是女人,我只能做女人,我沒的選擇,沒有誰問過我願意不願意。我的手腕就是比他們細,我的力氣就是沒有他們大,他們就是可以輕輕鬆松地把我推開,把我抱起來,把我攥在手心裡,再看著我掙扎。老天爺我操你媽!」我重重地喘息著,罵給自己聽,「我害怕,可以了嗎?你不就是想要我承認這個嗎?我自己也不願意這麼沒出息,可是他們對我揮拳頭的時候他們用力對我吼一聲的時候我就是害怕!你聽見了沒?鄭岩,鄭岩你個王八蚩,你個孬種,鄭岩你讓我害怕了那麼多年你現在滿意了吧……」

  有一雙手從我身後攏住了我。把我緊緊地擁在懷裡。他的手掌握住了我冰涼的、沾滿淚水的手指。「好了,好了,安靜下來,沒事了,真的沒事了——」我知道這是西決。因為我清楚我此時此刻的樣子有多麼不堪和丟臉,我癱在地上變成一堆如我媽那般的爛泥,這種時候只有西決敢走上來抱緊我,這種時候我也只允許西決走過來,因為我能確定,只有他是真的不會嫌棄我。「深呼吸。」他簡潔有力地跟我耳語,「馬上就過去了,只要你用力地深呼吸,你很快就不會想哭。來,聽話。」他心跳的聲音規律得可怕,它們就在我的耳膜邊舒緩地震動著。他的呼吸吹著我的臉,我用力地讓自己的呼吸也能慢一點兒,不知不覺間就想跟從著他的節奏,然後就覺得我似乎是可以這樣睡過去的。

  「她到底在說什麼?」我聽見了冷杉困惑的問題,「鄭岩是誰?」

  「她爸爸。」西決回答。

  「冷杉,冷杉你過來。」我突然間抬起頭,尋找他的眼睛。找到了,他的臉湊了過來,他甚至有點兒害羞地把手伸給了我,我不顧一切地抓住他,從西決那裡離開,讓他用力地抱緊了我。「對不起,對不起,」我小聲地對他說,「我是不是嚇到你了?是不是?」他眼神複雜地望著我,灼熱地親了親我的額頭、眼角還有臉龐。他避開了我的嘴唇。

  我聽見西決在我身後靜靜地站起了身。「讓她稍微睡一會兒吧。」他的語氣依然平和得沒有起伏。

  「哥,我們回家吧。」後來當我回想起那天的時候,最後的記憶總是停頓在南音有些悲哀的聲音裡。

  醒來的時候,窗外已是夜色。我似乎忘記了是誰把我弄到床上來的。這種感覺很奇怪,類似宿醉,一種微妙的眩暈控制著我的腦袋和眼睛。然後我發現,貼著右邊臉頰,有個正在融化的冰袋。我艱難地爬起來,摸到了我的手機,急急忙忙地抓在手裡,是晚上十點了。很好,只要我能知道時間,我就覺得自己沒丟。手機上有一個三嬸打來的電話,還有兩條短信。一條是冷杉的,他說他要去店裡了他愛我;另一條是方靖暉的,他說「東霓,原諒我」。

  雪碧在客廳裡看電視,看到我出來,靜靜地把臉轉過來。「你醒了。」她細聲細氣地說。

  「我現在要出門一趟,你別看到太晚,自己早點兒睡覺,好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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