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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那兩扇手術室門把三嬸的眼神不由分說地揪了起來,即使它們重新關上了,三嬸的眼神卻也不曾放下。似乎從她胸腔裡面經過的無辜的氧氣已經被「驚嚇」折磨成了一陣狂暴的風,她的目光變成了孱弱的玻璃,被這狂風衝撞得「哐眶」地響。「東霓,」她不看我,徑直問,「孩子呢?」我說:「三嬸你放心,陳嫣今天帶著他們倆,他和北北。」三嬸機械地點點頭,其實她只是需要和人說些不相干的話,來試著把整個人放回原處。

  手術室上方的燈似乎滅了吧。真該死,它怎麼就不像電視劇裡面那般醒目呢?連明滅都那麼不明顯,這怎麼能營造出那種宣判生殺予奪的威嚴啊?這個時候我看見三叔被推了出來,我遲鈍地跟著大家迎了上去,感覺自己呆滯地看著躺在那張帶著輪子的床上、雙目緊閉的三叔。那個是三叔麼?看著不像。為什麼躺在醫院裡雙目緊閉的人們總是跟我腦袋裡的圖像不大一樣呢?你是誰?是你麼?你又來做什麼?拜託你放過我吧,你離三叔遠一點兒……我狠狠地一甩頭,卻恰好聽見醫生說:「手術很成功,已經確定了,不是癌症,那個瘤子是良性的,全部切掉了,剩下的事情就是好好調養……」

  我最先聽見的是南音的歡呼聲,「媽媽,媽媽,你看我說什麼了,我就說爸爸沒事的,我就知道一定沒事的!」她忘形地當著全家人的面緊緊地抱住了蘇遠智,不過此時此刻,沒人罵她。然後她跳躍著跟每個人熱烈地擁抱,她緊緊地把我們每一個人摟在懷裡,一邊熱烈地自言自語:「太好了,太好了,這下我今天晚上就可以踏踏實實地看奧運會,我可以像平時一樣給閨蜜們打電話,我可以在半夜睡不著的時候高高興興地起來泡速食麵,我可以和以前一樣晚睡晚起,和以前一樣在考試前一晚上熬夜啃書,和以前一樣想逛街就逛街想買衣服就買衣服,和以前一樣跟老公吵架鬧脾氣,因為我爸爸沒事我爸爸不會死!什麼都沒有變,什麼都用不著改變,什麼都可以回到原來的樣子,謝謝老天爺,我愛老天爺一輩子……」

  她飽滿的身體猝不及防地撞到了我的懷中,她整個人就像一塊磁鐵一樣,牢牢地把「幸福」這樣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吸附在她周圍的空氣裡。「姐姐,姐姐,」她聲音顫抖地纏繞著我的脖頸,「我明天請你吃飯,你記著,一定是我來請……」接著她又撲向了西決,「哥,借我錢好不好?我要請所有人吃飯!哥哥我愛你!」

  你當然應該感謝老天爺。我不知道我的臉上掛著的是什麼樣的表情,我甚至忘記了控制自己的臉龐。你當然應該愛你的老天爺一輩子,因為他根本就只屬於你一個人。為什麼你永遠那麼幸福?為什麼你什麼都可以擁有?為什麼老天爺都不願意親手毀掉一些他給你的什麼東西?為什麼?為什麼所有的驚喜都是你的?為什麼你隨便打開一個盒子裡面都是禮物可是我什麼都沒有?為什麼……該死,直截了當地說出來有什麼要緊,為什麼你的爸爸就能夠虛驚一場轉危為安?為什麼你就連人世間最庸常的生離死別都躲得過?

  鄭東霓你一定是瘋了。

  我緩緩地坐了下來,脊背貼著牆壁的時候才感覺到那些爭先恐後的冷汗。我抓起雪碧放在那裡的純淨水的瓶子,擰開,貪婪地喝下去,似乎一飲而盡變成了我人生必須終結的任務。「你哪裡不舒服?」西決走過來抓住了我的肩膀。「沒有,」我勉強地對他笑,「可能是剛才太緊張,一下子鬆懈下來,有點兒暈。」「那我先送你回家好了。」「不要,哪兒有那麼嬌氣啊?」我煩躁地甩開他的手,「我不要你管我。」

  走廊的盡頭小叔滿頭大汗地跑過來,正好撞上了這個歡騰的場叫,一邊跑一邊擦汗,「對不起對不起,今天真怪,計程車那麼難叫,就沒有一輛是空的……」三嬸大聲地說:「早就叫你去考駕照,你就是不聽,活該!」她的那句『活該』講得元氣十足抑揚頓挫,把所有的欣喜跟緊張都放在裡面了。「不是啊。」小叔重重地坐下米,椅子甚至微微顫了一下,「我們家那條街沒事的,我不是要到老城區鋼廠那裡去接大嫂嗎——從大嫂家裡出來以後死活叫不到一輛車,真是急死我了。」

  他說什麼?

  我媽慢慢地出現在眾人的視線裡,她不像小叔那樣跑,走得不緊不慢,氣色看上去幾乎是紅光滿面的。不過身上穿的那件碎花襯衣不知道是從哪個廢品收購站裡撿來的——丟死人了,給她的錢都用到什麼地方去了?非常巧的是,她就在這個時候從鼻子裡「哼」了一聲,看看我,說:「你為什麼老是要這樣打扮呢?端莊點兒多好,三十歲的人了,不能總看著像只野狐狸。」我「騰」地站了起來,不,不是想她吵,沒那個力氣,我只是想離她遠點兒,當她在我身邊坐下的時候胳膊蹭到了我的,那種皮膚的接觸讓我的脊背上汗毛直豎。

  「他沒事,沒事。」三嬸溫潤地對我媽笑,「大熱的天,還讓你跑一趟。」

  「我就知道應該沒事。」我媽胸有成竹,「他是好人,好人會有好報的。」

  真有見地,我同意。和三叔比起來你的老公的確該死。她猝不及防地拽了一下我的衣角,也跟著我站了起來。三嬸他們都起身往病房那裡走,在大家三三兩兩地從我們眼前經過的時候,她湊到我的耳邊,低聲說:「我剛才看到你爸了。你沒看見麼?剛開始在手術室那兩扇門旁邊,現在他到了樓梯的拐角——他擔心你三叔。」

  我厭惡地側過臉看著她日漸混濁的瞳孔,「你出門的時候刷沒刷牙,怎麼一股大蒜昧兒?」然後我朝著走廊的盡頭,逃命似的跑。

  當你迅速地移動的時候,樓梯的臺階就變成了一疊魔術師手裡伸縮自如的撲克牌。每一級臺階都越來越薄了,薄得你幾乎忽略了它們的存在。我竭盡全力地跑,我知道自己可以搭電梯,可是那架電梯太不懷好意了,我按了無數下,都快要把那個倒著的三角形按碎了,它就是停留在「11」這個數字上,拒絕往下椰——所以我還是跑吧。真見鬼,是因為天氣太熱了麼?我沒做夢,為什麼那種窒息的感覺又上來了?我一路飛奔的時候不知道撞到了多少人,有人在我身後罵我:「有鬼追著你麼?」真的有,你信不信?

  終於挨過了那些無窮無盡就像咒語一樣的臺階。大廳裡的人熙熙攘攘,都長得那麼醜,都是一臉完全不在乎自己很醜的漠然的表情。陽光明晃晃地穿越了巨大的玻璃天窗,再無所顧忌地潑灑到每個人的腳底下。水磨石的地板泛著光——都是太陽潑下來的吧?踩上去好像很燙。有一股力量就在這個時候牽住了我的手臂,「掌櫃的,你要去哪兒?」

  他不停地搖晃著我,我的身體終於不再像個氫氣球那樣躍躍欲試地想要飛起來,地面終於變回了平時的地面,不再是那片無數險惡的陌生人的倒影組成的沼澤地,我也終於重新感覺到了自己的雙腳牢牢地被地面吸在那裡。冷杉的眼神焦灼地撞到了我的胸口上,這可憐的孩子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問我:「掌櫃的,你到底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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