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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她現在也很漂亮。」冷杉的手握緊了方向盤,胳膊上的肌肉隱約地凸出來,「我小的時候她特別愛跳舞,帶著我跑遍了我們那裡大大小小的場子。想邀請她跳舞的人總是得排隊輪候。她說我還不到一歲的時候她就帶著我去舞場了,那時候我坐都坐不穩,她就拿了一根布條把我綁在舞場的椅子上。就這樣跳了好多年,後來她不在監獄上班了,參加了一個什麼業餘比賽,在我們那裡就出了名,後來就成了專職的國標舞的老師,我最喜歡看她跳倫巴。」他說這些的時候和平時的樣子不同,臉上並沒有微笑,可是浯氣裡有。前面那輛車不知為什麼突然減了速,他的眼睛因為集中而閃亮了一下,整個側影似乎都被那一點點閃亮籠罩了,臉上就自然而然地浮起來一點點恰到好處的淡漠。男人就是聚精會神的時候最好看,也不是男人吧,任何人都是。

  「你一定是你媽媽最大的驕傲,對不對?」再這樣側著頭盯著他看的話,我的脖子就要扭了,因此我收回了目光,讓它像只漫不經心的蜻蜓那樣隨便停留在什麼地方。

  「還好吧。」他笑了。

  「我羡慕她。」我語氣乾澀,「你小的時候她很辛苦,可是終究有覺得值得的那一天。可是我呢,鄭成功就算長大了,也還是什麼都不懂,我永遠都不能像你媽媽那樣,把他炫耀給別人看。」

  「可是他長大以後,會把你這麼漂亮能幹的媽媽當成驕傲,去和那些正常健康的人炫耀,掌櫃的,你說對不對?」

  我愣了半晌,百感交集地笑了,「你說得對冷杉,人要往好的方向看,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我得向你學習。」

  他困惑地掃了我一眼,「你說什麼?那是句成語麼?」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我瞪大眼睛盯著他,「你是說,你的人生裡從來沒有聽過這句話?」

  他無辜地搖頭,「掌櫃的,和我說話你能儘量少說成語麼?我不大懂這些……當然了,簡單的成語我還是知道的,比如……」

  「你只能聽懂像『興高采烈』這種難度的成語,別的就不行了對麼?」我儘量按捺著馬上就要衝破喉嚨的笑。

  「可是,」他又被新的問題困擾住了,「『興高采烈』能算得上是成語麼?」

  「怎麼不算?」我逗他。

  「好像不算的,不是所有四個字的詞都能算成浯,對吧掌櫃的?不然的話,你媽個X,也是四個字,也是成語了。」

  我失控的笑聲吵醒了懷裡的鄭成功,他若有所思地看著我,似乎是在欣賞我的前仰後合。我都沒有注意到我家的公寓樓已經緩緩地對著我的臉推了過來,然後,車子就熄火了。

  「掌櫃的,」安全帶鬆開的聲音類似一聲關節的脆晌,「我能不能問你一個問題?」

  「好啊。」我又在四處尋找著手機。

  「你會不會介意,你的男朋友比你小?」他轉過臉,挺直的鼻粱兩旁灑下來一點兒陰影,遮蓋住了他的眼神。

  「小多少啊?」我的眼睛在別處停頓了一秒鐘,慢慢地落在他的臉上。

  「比如說,和我一樣大?」

  三叔一路被推進手術室的時候,我們三個人一直在用力地對他揮手——我、西決還有南音,我們一起揮手的樣子就好像三叔是要遠行——呸,怎麼說這麼晦氣的話?我的意思是,我們就當這只不過是在火車站或者飛機場而已。三叔的臉上頓時露出一種近似於羞赧的神情,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小了好幾歲。三嬸靜靜地坐在那裡,我湊過去抓住她的手,可是被她掙脫了。我對南音使了個眼色,想要她對三嬸說幾句安慰的話,可是她看上去似乎是不好意思,一言不發地坐在三嬸的另一側,企圖把她的腦袋塞進三嬸懷裡。

  「南音。」三嬸的聲音軟得近乎哀求,「別碰媽媽,讓媽媽自己待會兒。」

  她的身體已經變成一個敏感易碎的容器。她只能近乎神經質地避免任何意義上的震蔣,用來維持一種只有她自己才能體會到的平衡。南音懂事地看著她的臉,慢慢地歎了口氣。現如今的南音,越來越會歎氣了,逐漸掌握了個中精髓,也不知道是不是好事情。三叔的手術日期定下來的那天晚上,他們才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南音。南音非常配合地做出一副真的是剛剛才知道的樣子,含著眼淚過去用力地擁抱三叔,嫺熟地用她耍賴的語氣說:「一定不會有事的,我說不會就不會,真的爸爸,壞事發生之前我心裡都會特別慌,可是這次一點兒感覺都沒有,你要相信我的第六感。」

  被我們大家忽略的電視螢幕上,奧運會開幕式的焰火花團錦簇地蒸騰,北京的夜空變成了一隻巨大的、盡情開屏的孔雀。

  西決和雪碧肩並肩坐在我們對面的另一張長椅上。西決輕輕地說:「三嬸,我去醫院門口給你買杯豆漿好麼?你早上什麼都沒吃。」三嬸搖搖頭,「算了,吃不下去硬吃的話,會反胃的。」有種細微的戰慄隱隱掠過了她的臉,我想那是因為她不小心說出來的「胃」字讓她不舒服。蘇遠智站在離我們不遠的一根柱子下面,非常知趣地不靠近我們。我發現,南音時不時丟給他的目光都是長久而又黏稠的。西決轉向了雪碧,「餓不餓?」雪碧有點兒不好意思,遲疑了一下,還是用力點了點頭。

  江薏的短信來了:「我臨時要去一下外地,下午回來,手術完了你馬上通知我結果。」這樣的短信只發給我,卻不發給西決——我想他們這幾日來的溝通效果如何,一日了然了。手術室的門突然開了,那一刹那我覺得這根本就不真實。西決反應得最快,立刻站起身來迎了上去,「大夫。」那個形色匆匆的大夫輕輕把手舉在半空中毋庸置疑地一揮,「手術還沒結束,我只是送切片樣本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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