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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四


  2010年7月份,我正式畢業。如果我的故事也能壓縮成一個劇本,恐怕我已經徹底告別了第一幕,步入可能被老闆和同事打磨的第二幕,在喧鬧的職場,為房子、車子和所有世俗的熱熱鬧鬧、冷冷冰冰的東西打拼。雖然告訴自己要堅持最初的夢想,然而結果究竟怎樣,誰也不知道。

  我不知道如果我有第三幕,在自己的小房間裡面最後一次「瑪麗蘇」的時候,會不會哭。

  我希望不會。

  有一句我很喜歡的話。

  「我以後一定做一個好媽媽,將我自己不曾得到的所有尊重與理解都給你。」

  我做了一次萬能的媽媽,我給了余周周我錯過和希冀的一切,包括一個充滿希望的美好結局。不知道這是不是一種彌補。

  然而這不是自傳體,我不是她,我們都不是她。

  但是我祝福所有閱讀這本書的,同樣擁有瑪麗蘇情結的妄想症患者。

  我祝你們「萬事勝意」。

  就是說,一切都比你所想的,還要好一點點。

  一點點就夠了。

  2012版後記:神社的瑪麗安

  我從來不知道一本書會這樣改變我的人生,但又覺得一切是順理成章的。

  寫下這個題目的時候,我想到的是2008年12月31日的深夜,我裹著一件白色的毛線外套,從早稻田的留學生公寓溜出去,沿著門前的小路一直走到街角的小小地藏廟。

  日本的習俗是在新一年的1月1日闔家去神社祭拜祈福,我一個人在異鄉,也不打算排長隊去湊熱鬧。兒時物質精神都很匱乏,那一點點期待都被積攢到節日的那一天釋放,隨著年紀越來越大,早已經對這一類慶典失去興趣和新鮮感。

  不過,我依然記得初高中時還會在每個新年前夕的夜裡,點亮檯燈為新一年的自己寫一封信。

  「親愛的新一年的我,展信安。」

  信裡總結上一年的經驗教訓,給未來的自己提提建議,說不定可以總結出來一二三四的階段性計畫……合上日記本的那一刻,心中滿足得仿若新一年真的會不一樣似的。

  人是需要儀式感的。儀式感讓人活得莊重。

  說真的,初中一年級的時候,我的日記本中「未來計畫」甚至還包括考上哈佛這種話——也只有過去這麼多年,我才敢笑嘻嘻地將當年那個小小的自己的雄心壯志公佈出來。

  計畫這種東西,只有既相信自己也相信命運善待的人,才有心力去制訂。

  所以漸漸被我放棄的「一二三四」,究竟是因為我不再相信自己,還是不相信命運會善待我?

  異國他鄉並不濃厚的新年氣氛讓我忽然有了興致,雖然並不清楚應該去哪裡。可能是覺得自己即使不再給2009年什麼特別期許,至少也應該尊重這個馬上就從身邊溜走的2008年。

  或許只是想要站到街上,看著自己經歷過的幾百個日夜在燈紅酒綠的街上聚首,然後一齊從東京的車水馬龍中倏忽不見。

  就在這時候,忽然下起了雪。

  我抬起頭去看泛紅的夜空。下雪最迷人的地方在於,當我努力仰起頭向上看的時候,總是會不由自主地想要追尋他們最開始出現的蹤跡——然而我的眼睛追不到它從天而降的漫漫前路,所能捕捉到的,只是它靠近我那一瞬間的無中生有。

  無中生有,在路燈下給我的眼睛變了一個戲法,一刹那落了滿身。

  我一直都記得那一秒鐘。人生中有那麼多一秒鐘,像落了滿身的雪,都被我們在前行中抖落,也許就倖存那麼一片,化成了水滴,落在心上。

  我記得自己抬起頭尋找雪花蹤跡的瞬間。甚至我聽見心底有個聲音說,你會記得這個瞬間,不為什麼,總之你會記得。

  可惜東京的雪總是下不大,再唯美的意境,一旦想到我那個美利堅室友說的「好像上帝在撓頭皮」就會煞風景地笑出聲。我就沿著小路走走停停,從一片橙色的路燈光圈走進另一片橙色的路燈光圈。流浪貓偶爾會跳上人家的院牆,跟我走一段,然後又悄然隱沒於夜色中。

  就這樣走到了街角的小地藏廟。

  這種小小的地藏廟在日本四處可見,木頭搭建的神龕,裡面供奉著一個纏繞著紅布條的石雕地藏,當然,那塊勉強能看出人形的石頭很難讓我相信他們真的雕刻過。

  我從來沒有去瞭解過日本本地的神話傳說和這些地藏廟的供奉規矩,我一直是個很典型的中國人——對於神明寧可信其有,但是似乎又沒有那麼相信。

  虔誠皆因有所求。

  不過,留學期間,每每路過這裡時,我還是常常會駐足停留,幻想一下,這個小地藏眼中的這片管轄守護之地在一千年中曾經發生過怎樣的變遷,是不是幾百年前也有一個趕路的少女停下來,坐在神龕邊的樹蔭下歇歇腳?她當年歇腳的大樹,不知怎麼就拔地而起一片方方正正的高樓。

  街角的地藏廟處在小路和主幹道的交叉口上。我呆站了一會兒也不知道應該做什麼,倒開始心虛自己一直鬼祟地站在這裡,看起來會不會很像圖謀不軌的浪蕩少年。

  背後突然響起很溫柔的聲音。我回過頭,一個經過主幹道的上班族打扮的女孩子主動問候了我,指指地藏廟,問我是不是外國人,是不是想要寫「繪馬」。她說著就走向神龕前面的一排架子,上面已經用紅色絲帶系滿了許願的木牌。

  許願。多少年沒有做過的事情了。

  我在她指點下買了這樣一塊十五釐米見方的小木牌,一面用來寫字,另一面則畫著和風海浪。

  她笑著對我說新年快樂,然後消失在十字路口。

  留下我一個人對著木牌發呆。

  巴掌大的地方,要寫什麼?

  我跑去看架子上其他人寫好的卡片,發現日本人的願望和我們國人的願望也沒什麼太大不同——希望臨產妻子母子平安,祈求明年大學聯考能夠升入東京大學,馬上要畢業了請神明賜我好工作……

  大多都是通過自己的努力可以實現的事情。寫在卡片上,既是祈禱,也是自我勉勵。

  這樣的許願,只是想要告訴神明:我相信我自己,我只希望當我足夠努力的時候,你能讓命運善待我。

  那麼我自己呢?

  什麼事情是我自己真心希冀、可以足夠努力、卻不知道命運是否能夠善待我的呢?

  這三點裡面,我最不確定的反而是前面兩點。

  我想要什麼?我是不是真的渴望到了願意為之付出所有的地步?

  命運善待我的時候,我是不是會足夠坦然?

  2008年12月31日,我二十一歲。

  我出生在北方,在北京讀書,跑到東京去做交換生。我在很好的學校讀書,我未來可能成為一名金融或會計從業者,做個上班族,在沒有上一輩原始積累的情況下,靠著自己闖入成年人的世界中,為未來的自己勉強掙得房子和大城市戶口,有一塊不大的立足之地,生兒育女,留下很多遺憾的同時,也欣慰自己沒有錯過任何一步「正常的人生路」。

  這樣,有朝一日,我即使沒辦法成為什麼大富大貴的人物,也至少能讓我父母在和別人攀談的時候,驕傲于自己女兒在人生指標check list(清單)上的主要選項上都打好了對鉤。

  「別人」用世俗的眼光早早就畫好了人生考卷的複習範圍,我們就在這個題庫內努力地答題,總歸要及格才算是對得起父母。

  這樣一想,那麼我的眼前就擺著太多可以寫的東西。父母康健、朋友平安、功課進步、找到好工作、嫁個高帥富、賺大錢發橫財、周遊世界……

  表面上,我的欲望實在太普通真摯了,和所有人都一樣,面面俱到寸土不讓,膨脹擁擠到「繪馬」完全裝不下,恨不得標注「見背面」才好。

  可是拿著筆的那一刻,我知道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

  我忽然想起了瑪麗安。

  瑪麗安不是一個人,它甚至不是一個具體的指代,但是在我的心裡,這三個字比一切都清晰。

  瑪麗安是一個咒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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