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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九


  詹燕飛出奇地鎮定自若,她目視前方,保持微笑,用稚嫩的聲音報幕:「下面一個表演者是來自省政府幼稚園的淩翔茜小朋友,她要為大家表演的是……」

  略微停頓。

  幕後的聲音很快地續上:「春江花月夜。」

  「電子琴獨奏,初江花月夜。」

  她並不知道「春江花月夜」是什麼,也沒聽清,可還是順著聲調報了出來,幾乎沒人聽出來這個錯誤。

  然後在掌聲中轉身,朝後臺走回去。舞臺燈光熄滅,只留下一道追光,工作人員抱著椅子和電子琴琴架走到臺上做準備工作,詹燕飛和那個梳著羊角辮的表演者擦肩而過。

  她懵懂地抬頭看大家臉上放鬆而欣慰的表情,突然有個聲音響起。

  「小姑娘挺有氣場的,夠冷靜。不過走路的時候別駝背,步子也邁得太大了,這個毛病得改。」

  依舊是那麼嚴厲冷清的聲音。這個聲音的主人叫鄭博青,少年宮的老師,34歲,還沒有結婚。在那個年代,這種尷尬的年紀毫無疑問說明她是個孤僻的老姑娘。

  老姑娘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拽了拽她的馬尾辮:「這誰給你梳的呀,你媽媽?以後上臺別梳這麼低,改羊角辮吧,正面觀眾也能看見,還能帶點兒孩子的活潑勁兒。」

  詹燕飛一頭霧水,呆呆地看著眼前這個把髮髻盤得無懈可擊的冷面阿姨。

  阿姨也面無表情地回看她,過了好一會兒,才微微笑了一下,露出眼角的紋路。

  「叫什麼名字?」她問。

  「詹燕飛。」詹燕飛說完,頓了頓,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補充了一句,「……詹天佑的詹,燕子的燕,飛翔的飛。」

  這是爸爸媽媽教過的,如果有大人問起自己的名字,就這樣回答,也不用在意詹天佑到底是誰。

  「詹燕飛……」

  阿姨微微皺著眉頭不知道在想什麼,詹燕飛突然很恐慌,她怕自己的爸媽起錯了名字。

  然而阿姨很快就蹲下,與她視線相平,不容反駁地說:「就叫小燕子吧。」

  從那一天起,詹燕飛成為小燕子。

  「我今天晚上去我姑姑家,在江邊,咱倆順路,一起走吧。」

  詹燕飛回過神來。大掃除已經接近尾聲,老師放行,小姐妹們歡呼雀躍地收拾好東西準備撤離,跟她關係很好的沈青走過來拉了她一把,邀她一起回家。

  「你姑姑家在哪兒?」

  「就你家身後繞過去的那個社區,也就五分鐘。」沈青說完,肩膀耷拉下來,很沮喪地補充道,「我姑姑家那個小祖宗,最近簡直煩死我了,大人孩子一樣煩人。」

  所有人抱怨的時候都喜歡找詹燕飛。她總是很平和,笑起來臉上有酒窩,善良溫暖的樣子,即使發表的評論都是安慰性質的廢話,但能讓對方心裡舒坦,才是真正重要的事。

  於是她淺淺一笑,繼續問:「怎麼了?這麼大火氣。」

  沈青擺出一副趾高氣揚的樣子,昂著頭,脖子抻得老長,眼睛下瞟,用鼻孔對著詹燕飛,走路時屁股一撅一撅的。

  「看到沒,這就是我家那小表弟現在的德行。全家人一起吃飯的時候誰也插不上話,就聽我姑姑姑父在那兒誇他兒子,唾沫橫飛,一說就一個小時不停嘴,恨不得自己拿毛筆寫上『人民藝術家』幾個大字貼那小祖宗腦門上然後塞進佛龕裡面一天三炷香地供著!」

  沈青說話很快,詹燕飛一路因為她的快言快語笑得直不起腰,最後才想起來問:「不過,他到底拽什麼啊?」

  「說出來都讓人笑話。」沈青也的確笑了起來,「少年宮彙報演出,他被選為兒童合唱團的領唱。你也知道,兒童合唱團唱歌,男孩子的聲音都跟太監似的,不光是男生,經過訓練後所有小孩無論男女嗓音都跟一個模子裡印出來的似的,整個兒一量販式。有什麼可狂的呀,真以為自己前途無量了呀?咱們這小破城市,小破少年宮,讓我說什麼好,我姑父還一口一個文藝圈——我呸!」

  沈青還在連珠炮似的洩憤,詹燕飛卻走神了。「前途無量」和「文藝圈」這兩個詞就像磁鐵一樣,將散落一地的鐵屑般的記憶牢牢吸附在一起,拼湊出沉甸甸的過去。

  「這孩子是棵好苗子,前途無量。省裡文藝圈老有名氣了,小孩都認識她!」

  他們曾經都認識小燕子,只是後來忘記了。

  詹燕飛從來沒有如沈青所表演的那樣「趾高氣揚」過。她記得爸爸誇獎過她,「在浮躁的圈子裡,更要做到不驕不躁」——只是爸爸無論如何也無法讓媽媽實踐這一點。詹燕飛不知道自己家的其他親戚是否也曾像此刻的沈青一樣,在背後腹誹滔滔不絕地「恨人有笑人無」的媽媽。她那句口頭禪似的「我們家燕燕……」究竟擊碎了多少無辜小孩子的心,她永遠無法得知。

  長大之後看雜誌,奇聞逸事那一欄裡面寫到過,每當Michael Jackson從數萬人歡呼尖叫的舞臺上走下,燈光熄滅,觀眾退場,他都需要注射鎮靜劑來平復心情。這件事情她並不知道可信度有多少,然而卻能夠理解——被那樣多的人圍在中央,仿佛站在世界的中心,被當作神明膜拜,如果是她自己,總歸也是需要點兒鎮靜劑的。

  她也需要。不是給自己注射,而是給無法接受女兒再也無法出現在螢幕上這一事實的媽媽。

  有時候她會胡思亂想。媽媽究竟是為她驕傲,還是單純喜歡在演出結束後混在退場的觀眾人群中被指點「看,那就是小燕子,那就是小燕子的家長」?她不敢往深處想。為人子女,從來就沒有資格揣測母愛的深度和動機。

  「詹燕飛?」

  她回過神,有點兒尷尬,不知道沈青已經說到哪裡了。

  「我剛才……有點兒頭暈。」她胡亂解釋道。

  「哦,沒事兒吧?」沈青大驚小怪地湊過來。她連連擺手,說沒事了,已經好了。

  「你說到頭暈,我還沒跟你說呢。其實我姑姑家那祖宗能領唱,多虧了拍少年宮老師的馬屁。我姑父不是代理安利的產品嘛,給合唱團那個什麼李老師、鄭老師上供安利紐崔萊就不知道花了多少錢。有次吃飯,我姑姑老半天也不來,我們就坐那兒聊天乾等,回來才知道,他們那個鄭老師頭暈,去我姑姑她們醫院做CT不花錢……」

  詹燕飛指間有些涼。這個北方的小城,十月末的秋風已經帶著點兒凜冽的冬意,她緊了緊衣服,在沈青喘氣休息的間歇發表附和的評論:「真黑。不過也是你姑姑姑父樂意上供。」

  「可不是嘛!」沈青得到了支持,立即開始列舉她知道的少年宮黑幕。詹燕飛一邊聽一邊低頭笑,笑著笑著嘴角就有點兒向下耷拉。

  不知道這個鄭老師,是不是那個鄭老師。

  「少年宮還能有幾個鄭老師?!」

  仿佛一抬眼,仍然能看見收發室的老大爺,擰著眉毛陰陽怪氣地發問。

  第一場演出過後,鄭博青留下了她的聯繫方式,交代詹燕飛的爸爸「如果想讓孩子有出息,可以交給她」。

  熱血沸騰的反而是沒有去看演出的媽媽。她撥了對方的電話,有些拘謹有些嘮叨,電話那端冷淡的聲音讓她一度無法維持臉上的假笑,掛了電話之後大罵半個小時,卻還是拽著她去了少年宮拜訪。

  只是不知道對方的真實姓名,也不知道隸屬部門,只知道姓鄭,是個女老師。媽媽賠著笑臉問看門大爺「咱少年宮有沒有一個姓鄭的女老師」,只得到大爺的白眼。

  少年宮還能有幾個鄭老師?!

  詹燕飛沒聽懂這種語氣複雜的話,在一旁怯怯地問:「那到底……有幾個?」

  老爺爺聞聲哈哈大笑,看起來倒是比剛才和藹多了。

  「傻丫頭……」他抬起頭對詹燕飛媽媽示意了一下,又換成了那副不耐煩的表情說,「二樓樓梯口的那個辦公室。」

  媽媽氣得不輕,也沒道謝,拉起詹燕飛轉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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