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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八


  那條問你喜歡我嗎的短信,到目前為止只有一條回音。單潔潔遲遲沒有看,就是在等待出發的那一刻。

  她媽媽說得對,那些東西直接搬進國企的新員工宿舍就可以了,沒必要寄回家。

  因為她不打算去了。

  另一個工作機會在南方,沒有北京這邊的待遇優厚,又是個陌生的城市。

  但是那裡沒有許迪,沒有依賴,也沒有習慣。

  單潔潔早已下定的決心,在那條短信午夜奔逃到許迪那邊之後,還是有過一絲動搖——如果他回答了什麼。

  如果他在火車站的人群中一眼認出了她。

  單潔潔有些顫抖地點開收件箱。

  「咱今天是最後一天退校吧?之後是不是校園卡就不能用了?我今天可能還要回學校帶一個朋友進圖書館,沒有校園卡可就歇菜了。你給我個准信兒啊,我說的可是今天啊今天,過了零點了。」

  單潔潔忽然笑了。

  許迪說的那個過了零點的今天,其實已經是昨天。

  詹燕飛番外:小時了了

  「我想當個好老師,當個好媽媽。」

  她又一次重複道。

  對未來的某個孩子鄭重承諾。

  這樣,我就可以將我曾經沒有得到的所有的愛與尊重,統統都給你。

  詹燕飛把下巴放在前排的椅背上,目不轉睛地盯著臺上正在彩排的兩個主持人。周圍那些同樣被班主任叫過來幫忙佈置會場的同學,都趁著老師不在的空當聚在一起談天打鬧。小姐妹們誰都沒有注意到她已經脫離了圈子,獨自坐在角落,聽得聚精會神——誰都不知道那對濃妝豔抹的學生主持人矯揉造作的腔調究竟有什麼可聽的。

  詹燕飛嘴角勾起一絲自己也說不清楚的微笑,很淺。

  剛才演小品的三個人,演對手戲的時候總是背對著台下,和觀眾絲毫沒有正面的表情交流。忌諱。

  唱歌的女孩子像個木頭樁子一樣釘在舞臺偏左的位置,眼鏡片反光,聲音顫抖。忌諱。

  兩個主持人聲音太尖,互相搶話。男生小動作太多,捋頭髮摸耳朵,女生喘氣聲過重,每句話前面都要加一句「然後」……忌諱忌諱忌諱。

  她在心裡默默點評著彩排中每一個人的表現,就像當年帶她入門的少年宮鄭博青老師一樣。然而詹燕飛只是習慣性地品評和挑錯,並沒有一絲一毫嘲笑別人的意思——這些學生並沒有受過什麼專業訓練,只是被各個班級派作代表來參加一年一度的藝術節而已,怎麼說都比自己這種被抓壯丁來打掃場地、搬桌椅的苦力要強。而且場上的演員和主持人也不會太在乎自己的表現是否精彩到位,反正不管怎麼樣,自己班級的同學總會高聲歡呼喝彩的。

  詹燕飛當年用了很長時間才明白,舞臺上最重要的並非是你的表現如何,而是——你是誰,誰來看你的表演。

  當她是小燕子的時候,所有認識不認識的人都為她豎拇指,擁抱她,流露出豔羨的目光。

  當別的人是小燕子的時候,只有她的父親仍然為她豎拇指,擁抱她,投射出最為驕傲的目光。

  他們看的是舞臺上的小燕子,只有他看的是舞臺下的詹燕飛。

  她想起六年級的時候,當媽媽捏著她在師大附中擇校考試中只得了22分的奧數成績單大吼大叫時,爸爸把她帶出家門,將「你們老詹家一個德行,從老到小一個比一個沒用」的咒駡關在了防盜門裡面,化成了嗡嗡的微弱不明的震顫。

  那時候她已經不再是小燕子,電視臺裡面有了新的豆豆龍和乖乖兔,一男一女,五六歲的年紀,一切都剛剛好。詹燕飛很長一段時間看到省台那棟聳立在江邊的銀灰色大樓,仍然會因為恐懼和羞恥而感到胃部糾結,疼痛而噁心。

  很好。

  她伸了一個懶腰,注視著男女主持人退場,下一個節目手風琴獨奏上臺。

  終於能如此平靜地面對一場校園文藝演出了,在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歲月中,那些創傷已經慢慢結痂痊癒,只是摸上去仍然會有些粗糙的痕跡,提醒著此刻滿足而安恬的她,那段看似淡去的過去,其實從來都不是坦途。

  詹燕飛是很久之後才知道自己的父親曾經是省裡一家芭蕾舞團的副團長,而媽媽則是考入那家芭蕾舞團的學生。這家芭蕾舞團是如何倒閉的,她並不知曉,反正自打記事起,爸爸就被肺結核拖垮了身體,而媽媽的體形則完全無法讓人聯想起她年輕時候的專業。媽媽經年累月地對從此一蹶不振的爸爸充滿了抱怨和數落,這讓詹燕飛很小就學會了在密集的言語攻擊下排除一切干擾專心致志地玩洋娃娃。

  在不久之後鄭老師誇獎她小小年紀就能夠在任何情況下排除干擾專心背稿的時候,詹燕飛還不知道「因禍得福」這個詞。

  也許人年少時的所有天賦,都源于苦中作樂而不自知。

  詹燕飛無論如何也回憶不起來自己第一次走進劇場是什麼時候了。也許五歲,也許更早。坐在醫院走廊涼涼的塑膠椅子上打青黴素吊針的時候,有個叔叔經過,突然驚奇地喊了爸爸的名字。

  也許是曾經的老同事,不過明顯比爸爸要精神,也更體面。大人的寒暄對幼小的她來說沒有任何吸引力,她乖巧地說了一聲叔叔好,就轉過頭繼續認真地去看吊瓶導引器裡面一滴滴落下的藥水。

  直到突然感覺有人拍了拍自己的頭,她才懵懵懂懂地回過神。兩個大人結束了談話,那個叔叔笑眯眯地說:「你女兒長得真可愛,一點都不做作,這才是小孩應該有的樣子。我說你就領她去試試吧,我跟我們老大打聲招呼,絕對比那些人家送來的孩子強。」在詹燕飛的記憶中,這個用無意間的一句話改變她童年的叔叔已經面目模糊,然而她始終記得他隨意昂揚的語氣。

  兩個星期後,詹燕飛就第一次站到了舞臺上。

  「首屆『康華製藥杯青少年樂器大賽』獲獎者彙報演出,現在開始!」

  她木訥地跟在其他幾個少年主持人身邊將這句自己也沒辦法清晰斷句的開幕詞講了出來,嘩啦啦的掌聲,像是麻木的流水,輕輕地沖走了本屬於她的安靜童年。

  很久之後,當聽說余周周頂替自己去參加「康華製藥杯故事比賽」的時候,僅僅只有七歲的詹燕飛心中竟然升騰起了一種與年齡不相符的滄桑感。那時候,她從心底裡感激這個不知道出產過什麼藥品的製藥廠——它把她們那麼多人都推上了光芒四射、受人寵愛的舞臺。

  後來才明白,其實她們都吃錯藥了。

  在很多小孩子還不懂得世界上有種東西叫作「回憶」的時候,詹燕飛已經開始嘗試著在自己的履歷表中按照時間順序列舉自己獲得的各種榮譽了。每年的省市三好學生、校園之星、優秀少先隊員、全國學聯委員改選……從爸爸幫忙寫申請材料,到後來她熟練地運用第三人稱臉不紅心不跳地寫出「她勤奮刻苦,是同學們學習的好榜樣;她樂於助人,是同學們生活中的好朋友」這種自吹自擂的話。詹燕飛比別人走了更多的過場,見過更多的世面,被很多人一生都無法收穫的掌聲包圍,她的年少時光,絢爛得刺瞎了自己的眼睛。

  第一次主持「康華製藥杯青少年樂器大賽」的時候,自己並不是主角,充其量只是站在另外三個大孩子旁邊的「配菜」,負責少量的幼兒組表演的報幕。手裡名片大小的提詞卡上寫出來的字她大半都不認識,也學著人家裝模作樣地藏在手裡——即使卡片相對她的小手,大得根本藏不住。

  有趣的是,她從來不曾緊張過,即使是初次面對暗紅色的厚重幕布,還有幕布後面鼎沸的人聲。也許那時候太小,小到根本不知道什麼叫作面子,所以也不會計較丟醜的後果。

  原本這次中規中矩的經歷只會成為詹燕飛過往回憶的一個小插曲,可以在長大後驚訝地想起,當年很小的時候,她也在大舞臺上面做過主持人的!

  可是,上天就在這個時候拋出了福禍莫辨的橄欖枝。

  她前腳已經走上了舞臺,將下一個幼兒組電子琴表演者的名字和選送單位都背得一清二楚,剛暴露在舞臺燈光下,就聽見後臺老師驚慌的一句:「我不是跟你們說了有個孩子今天上不了了,插另一個進去,怎麼還讓她報這個呢?!」

  詹燕飛那一刻大腦一片空白。她剛想要回過頭尋找聲音的來源,就聽見另一個冷靜的聲音在左邊後臺裡響起。

  「我說一句你報一句,別往這邊看。」

  「電子琴表演者,省政府幼稚園,淩翔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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