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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世界上還有一種角色叫炮灰,他們資質平庸,他們努力非凡,他們永遠被用來啟發和激勵主角,製造和解開誤會,最後還要替主角擋子彈——只有幸運的人才能死在主角懷裡,得到兩滴眼淚。

  那時候她尚且不能想明白這些困惑的事情,但是那個鉛灰色的早晨,沉悶陰暗的教室裡,來自左邊的窸窸窣窣的各種聲響,像針刺一般刻進了她的記憶裡,每每回憶起來,都會覺得沉重難耐。

  監考老師舉高牛皮紙袋,表示封條完好,然後從當中開封,發卷子。

  余周周接過前排同學傳來的卷子,從筆袋中取出一支維尼熊的圓珠筆,在左側小心地寫上考號和姓名、學校,然後開始正視那張卷子。

  二十道填空,六道大題。

  第一道題是倍差問題,算了兩分鐘,解決。

  然後很謹慎地檢查了一遍,沒問題。

  第二道題是植樹問題,很順利。

  余周周開始有點兒興奮了。她滿懷希望地解決了填空題的前六道,第七道題有些困難,在題號上畫了個圈,暫且放下。然後繼續看第八題,嗯,勉強蒙出了一個答案,代入原題,好像挺靠譜,不錯,繼續看第九題。

  二十分鐘後,余周周很尷尬。

  一開始是把沒做出來的題號畫圈——後來,她放棄了畫圈——因為整張卷子上,不畫圈的只有七道題。

  余周周嘗試了很久,終於還是伏在桌子上默默地聽著手腕錶針滴答滴答的聲音。

  她真的努力了,練琴考級,同時奧數班從不缺課。雖然做題的時候有些膽怯和不求甚解,每次都像是撞大運,但是半年時間,在一片迷茫中半路出家,和一群從小就參加奧數訓練、腦子又聰明的孩子競爭,她真的覺得很艱難。

  其實她知道,是她太渴求,又太膽怯,太希冀,又太在乎。

  然而余周周還是坐起身——並不是想要再接再厲繼續尋找思路。她只是倔強地握著筆,在演算紙上徒勞地寫著半截半截無意義的算式。

  因為左邊的女孩子做題做得很順暢,演算紙嘩啦嘩啦地翻頁,清脆的聲音像是一首殘忍而快樂的歌。

  淩翔茜做完了卷子,伸了一個懶腰,然後側過臉看余周周時,嘴角有一絲含義不明的笑。

  余周周儘量用演算紙覆蓋住自己的卷子——六道大題的空白,無論如何都實在太刺目。

  3×7=21

  考試結束的鈴聲打響的時候,余周周才發現,自己的演算紙上,排列了無數個這樣的兩位數算式。

  3×7=21

  世界上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豁出去拼命還能成功的事情,或許只存在於動畫片中。

  她把卷子遞到老師手裡,低下頭,假裝沒有看到淩翔茜笑嘻嘻的目光,認真地把圓珠筆放進鉛筆盒裡,小心翼翼,表情虔誠,仿佛手裡拿的是傳國玉璽。

  這個年紀的小小虛榮,往往掛著一張自尊的臉孔。

  余周周走出教室之後跑到女廁所去了。她並不想上廁所,只是希望借用時間差把淩翔茜的背影塗抹掉。

  可是隨著稀稀拉拉的人流走出大門的時候,一眼就望見了大門左邊停著的三輛車,幾個大人圍著四個小孩兒,在那裡彼此寒暄,不知道說著什麼。

  余周周低下頭,追趕綠燈跑過不寬的馬路,然後站到對面的天橋下,一個戴著墨鏡拉二胡的瞎眼睛的賣藝老頭身邊,假裝聽得很認真,實際上眼睛控制不住地瞟向對面不遠處的那幾家人。

  林楊的媽媽摸著他的腦袋,笑眯眯地和對面的兩個家長說著什麼話。蔣川正低頭踢林楊的屁股,林楊則轉過身回踢蔣川,淩翔茜站在一邊笑,而周沈然則對著正蹲下身囑咐他什麼話的媽媽,擺出一臉不耐煩的表情。

  在灰敗的背景色的襯托下,這群人和背後三輛黑色的轎車圍成了一個強大的結界,帶著十足的壓迫感。

  余周周愣愣地看了好半天,心裡面說不清楚是什麼感覺。

  「丫頭,你也沒好好聽我拉琴啊。」

  余周周嚇了一跳,那個老頭低下頭,透過墨鏡上方的空隙朝她翻了個白眼,沙啞的嗓音在空曠的橋洞下久久回蕩。

  余周周驢唇不對馬嘴地回了一句:「你不是瞎子啊。」

  老頭被氣得又翻了好幾個白眼:「我說我是瞎子了嗎?」

  余周周想起阿炳,剛想回一句「只有瞎子才會拉二胡」,突然覺得自己很白癡,於是嘿嘿笑著撓了撓後腦勺,伸手從褲兜裡面掏出了五角錢硬幣,彎下身輕輕放進老頭面前髒兮兮的茶缸裡面。

  轉過身再去看站在校門口的那群人,發現他們竟然齊刷刷地看著自己的方向——肯定是被剛才老頭子的那聲大吼給招來的。

  她一下子木了,好像被踩住了尾巴的小狐狸,整個人僵在那裡,不知道應該對上誰的眼神。那七八個人組成了一個整體,卻只能讓余周周目光渙散。

  就在這一刻,背後二胡聲大作,好像給這尷尬的一幕譜上了荒唐的背景音樂。余周周被驚醒,回過頭,老頭子又倉促地停下了,尾音戛然而止,憋得人難受。

  「爺爺,你……」

  「這就是五角錢的份兒,你再多給點兒,我就接著拉琴。」

  余周周知道這只是賣藝老頭在開玩笑,甚至很有可能對方是在故意給自己解圍,可她還是鄭重地掏出了五元錢,再次彎腰放進茶缸裡面。

  「五元錢夠不夠?」

  老頭子咧嘴一笑,二話不說重新拉開架勢演奏。荒腔走板的演繹,在空蕩蕩的橋洞下,伴隨著冷冽的寒風一起飄到遠方。余周周站在原地,盯著隨二胡琴弦飄落的陣陣雪白松香,心情漸漸平靜下來,甚至有種比琴聲還荒謬的旋律在心間回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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