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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再沒有人會用寵愛的目光看她,背著手笑眯眯地問她:「周周啊,上個星期是不是又沒好好練琴?」

  再沒有人會站到她身邊和她一起在暖氣上烤手,佝僂著背望著窗上的冰花歎氣。

  再也沒有也許。

  那個出遠門的人,再也不回來。

  「你已經打第四遍松香了,琴弓不會太澀嗎?」

  余周周歪頭問身邊的女孩子,她從一小時前就在不停地折騰著自己的小提琴——跟鋼琴對了五六遍A弦,拉幾個和絃之後就神經質地用幹布將從琴弓上飄落到琴身上的松香擦拭掉,然後立即掏出長方形的小盒子,用力地將琴弓上有些泛黃的馬尾在上面來回摩擦。

  女孩子也側過臉不自然地一笑,指著余周周大提琴下麵的支架,輕聲問:「你不怕一會兒考試的時候,你的音階還沒演奏完,支棍兒就突然鬆動了,一下子縮回去了,然後……」

  余周周也臉色一變:「你就不能想點好事兒?」

  女孩子哭喪著臉:「我倒是想,可是想不出來好事兒啊。」

  「難道你是第一次考級?」余周周一邊說著,一邊還是俯下身把自己的提琴支棍狠狠地擰了好幾下,確認擰緊了才抬起頭——緊張果然是會傳染的。

  「我才不是呢,你見過誰第一次就考十級?我,我就是……」女孩子咽了一口唾沫,「我今年准備考S市的音樂學院附中,今天裡面的三個考官中間有一個就是S中負責今年招生的老師。我其實已經跟他拜過師了,不過我媽一直在跟我說,那都是拿錢堆出來的基礎,她還是希望我能給人家留個好印象,來考試之前已經嘮叨一路了,讓我這次一定要好好發揮。我能不緊張嗎?!」

  余周周忽然來了興趣:「你說……拜師?為什麼?你沒有老師嗎?」

  女孩子看樣子比余周周大了一兩歲,她站起身,有些故作成熟地翻了個白眼,點了一下余周周的腦門:「一看你就什麼都不懂。你以為考附中只需要拉琴水準高就可以了?笨。你得疏通好多關係。當初我媽一邊幫我跑關係一邊罵我不爭氣,我煩都煩死了。」

  余周周坐直了身子,笑得很諂媚,裝出一副天真懵懂的樣子問:「姐姐,你說的關係是什麼意思啊?」

  「就是負責招生的人啊,好多好多,而且你必須在考試前和附中的老師取得聯繫,裡面沒人,那根本不行。」

  女孩子說得眉飛色舞,語氣稚嫩,然而神態已經有些成人的模樣了。

  余周周彎下腰,捧著臉,笑得眯眯眼 :「那如果你的確水準很高呢?還需要這樣嗎?」

  女孩子再次狠狠地敲了一下余周周的頭:「說你笨你立刻就犯傻。你以為我是為了考上才找關係?我不是為了考上,我是為了不被其他有關係的人擠下去!我媽說了,這叫自衛!」

  前方不遠處的白色木門開了,上一個考核完畢的孩子拎著小提琴走出來。女孩子停頓了一下,複又安分地坐下,拿起松香繼續虐待著她的琴弓。

  白木門旁邊的暗色鐵門也開了,一個考核完畢的男孩抱著大提琴走出來。余周周也不再笑,俯下身狠狠地擰著支棍。

  「對了,你說的這種……自衛,」余周周低頭小聲問了最關鍵的問題,「要花多少錢?」

  女孩子大大咧咧地笑了:「你說送禮啊?」

  余周周壓低頭,輕輕地笑了:「嗯。」

  「切,我們都不送禮了。我們直接去上課,到招生老師那裡去上課,一堂課四十五分鐘,三百元錢,我前期光『上課』就花三萬多了。」

  「這只是前期?」

  「要花錢的不僅僅是在這上面。以後我要是真的去了S市,我媽還得跟我一起去,那時候花銷就更大啦。」

  「那你為什麼要……為什麼要考附中呢?你很喜歡小提琴嗎?」

  女孩子臉上終於不再有那種年齡帶來的居高臨下的優越感了。

  她並沒有急著回答余周周的問題,只是放下手裡的琴弓和松香,捧著臉呆望著窗外。

  「我當然……早就知道我不是莫札特。」

  她輕輕地說,恍然一笑。

  余周周低頭的時候,發現左腳的白色雪靴上印著一個大腳印。

  應該是在車上的時候被那個抱小孩的阿姨踩到的。她歎了口氣,朝師大門口的人山人海走過去。

  又是這樣的十一月,鉛灰色的天空又開始一年一度的壓抑。余周周低頭看看表,才七點二十五,她以為自己會到得很早,然而在上班高峰的公車裡面擠了四十多分鐘後,竟然看到了更多比她到得還早的人。

  全市「新苗杯」數學奧林匹克競賽,據說,獲得一等獎的孩子很有可能被各個重點初中爭搶。余周周在學校的奧數班裡面掙扎了半年多,仍然學得稀裡糊塗。她勉力支撐著自己,記筆記,揣摩,做那本教材上面的例題習題。奈何習題答案都只有結果,沒有計算過程和思路,她弄不懂的東西無論如何都無法弄懂。余玲玲正在學校的高三集中營寄宿,余婷婷不學奧數,余喬忙著圍捕母老虎,她孤立無援。

  她可以去問奧數班的老師,可是她不好意思。余周周第一次體會到班級裡面那些所謂的「差生」的心情——當老師眉飛色舞地聆聽一群天才發表高見的時候,余周周抱著那本奧數書站在一邊,低頭看看自己用紅筆在題號上畫了一串圈圈的那些問題,一個比一個看起來更粗鄙。

  於是低下頭,灰溜溜地離開。

  當然,她也可以去問林楊。只是,那天之後,林楊再也沒有去過學校的簡陋奧數班。

  也許是因為學校的奧數班實在水準不佳。

  也許是因為別的原因。

  以前她總是能遇見林楊,後來她總是遇不見林楊。

  余周周從那一刻開始朦朦朧朧地猜測,是不是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巧合與緣分,一切的一切都是人為。

  七點四十,當余周周在門外站了一刻鐘開始覺得手指冰涼的時候,大鐵門打開了,人群一擁而入。裡面操場上,靠近教學樓一側的地方站著一排老師,每個人手中都舉著一塊大牌子,寫著考場號,大家紛紛按照準考證上面的號碼尋找自己的考場去排隊。

  余周周站到了14考場的隊尾,抬起頭,發現前方有個女孩子的帽子看起來有些熟悉。

  等大家排隊進入考場,依據桌子左上角貼著的白色字條上面的考號尋找位置的時候,余周周才發現這個女孩子果然是個熟人。

  淩翔茜,就坐在自己左邊的那一桌上。

  余周周竭力保持面色如常,可是從左邊傳來的一絲一毫的響動都能牽制她的神經。淩翔茜輕哼一聲,淩翔茜趴在桌子上打哈欠,淩翔茜拎起自己的准考證拋著玩,淩翔茜托腮斜眼看她,淩翔茜在笑她,淩翔茜……

  余周周原以為自己能夠像動畫片中演繹的一樣,很大氣很熱血地偏過頭對她說:「你看什麼看,我一定會打敗你,覺悟吧!」

  然而這不是籃球場,也不是魔界山,十分鐘後發到手裡面的是奧數卷子,奧數,是奧數。

  她沒底氣,只能偽裝視而不見。余周周第一次知道,主角不是演出來的,旁觀者知道他們終究會爆發終究會勝利,他們不死,他們不敗。可是在生活中,沒有人會拍拍她的頭,告訴她:小姑娘,放心吧,你是主角,儘管說大話吧,反正最後贏的一定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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