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艾米 > 山楂樹之戀 | 上頁 下頁
二二


  所以她的毛衣,從正面看,很抽象,很高深莫測。但如果翻過來看裡面,就佈滿了線疙瘩,就像偉大領袖毛主席在井岡山的時候穿的那種羊皮襖,那一定是綿羊的皮,因為那些毛都是曲裡拐彎的。

  她想他一定是看見她毛衣的那些線疙瘩了,所以才同情她,買了山楂紅的毛線,讓她給她自己織件毛衣的。不知怎麼的,她一下想到了魯迅的小說《肥皂》,那裡面心地骯髒的男人,看見一個貧窮而身體骯髒的女人,就在心裡想,買塊肥皂,給她「咯吱咯吱」地一洗。

  她惱羞成怒,責怪老三:「你這人怎麼這樣?你拿著毛衣就拿著毛衣,你——你看我毛衣反面幹什麼?」

  他詫異地問:「你毛衣反面?你毛衣反面怎麼啦?」

  她看他的表情很無辜,心想可能是冤枉他了,也許他沒看見。她那一路上都跟他在一起,他應該沒機會去看她毛衣反面。可能他只是覺得那毛線顏色好,跟山楂花一個顏色,所以就買了。

  她連忙解釋說:「沒什麼,跟你開個玩笑。」

  他如釋重負:「噢,是開玩笑,我還以為你生氣了呢。」

  她這樣怕她生氣,使她有一種自豪的感覺,好像她能操縱他的情緒一樣。他是幹部子弟,又那麼聰明能幹,人也長得很「小資產階級」,但他在她面前那麼老老實實,膽小如鼠,唯恐她生氣,讓她有一種飄飄然的感覺,自覺不自覺的,就有點想逗弄他一下,看他誠惶誠恐,好證實她對他的支配能力。她知道這不好,很虛榮,所以盡力避免這樣做。

  她把毛線包好,還給他:「我不會要你的毛線的,如果讓我媽媽看見,我怎麼交代?說我偷來的?」

  他又那樣訕訕地站在那裡,手裡抱著毛線包,小聲說:「我沒——想到你要過你媽媽那一關——,你就說是你自己買的不行?」

  「我一分錢都沒有,怎麼會一下買這麼多毛線回來?」她帶點挑戰性地把自家經濟上的窘境說了一下,那神情仿佛在說:我家就是這麼窮,怎麼啦?你瞧不起?瞧不起趁早拉倒。

  他站在那裡,臉上是一種痛苦的表情,喃喃地說:「我沒想到——,我沒想到——」

  她覺得他在後悔上了當一樣,於是嘲弄地說,「沒想到吧?你沒想到的事還多著呢,只怪你眼光不敏銳。不過你放心,我說話算數的,冰糖錢鋼筆錢我都會還你的。我暑假出去做零工,如果一個月一天也不休息,每個月能掙三十六塊錢,我一個月就把你的錢還清了。」

  他茫然地問:「做——做什麼零工?」

  「做零工都不懂?就是在建築工地做小工啊,在碼頭上拖煤啊,在教具廠刷油漆啊,在瓦楞廠糊紙盒啊,反正有什麼做什麼,不然怎麼叫零工呢?」她有點吹噓地說,「不是每個人都找得到零工做的,我找得到工,是因為我媽媽的一個學生家長是居委會主任,專門管這個的——」

  她跟他講有關那個居委會主任的兒子的笑話,因為那個兒子是她的同學,長得瘦瘦小小,班上同學給他起個渾名叫「弟媳婦」,班上還有個男生叫「田姑娘」,另一個男生叫「杜嫂子」,反正幾個男生把女性名稱全占光了。她講到好笑之處,忍俊不禁,兀自笑了起來。

  笑了一折,才發現他沒笑,直愣愣地望著她。她趕快解釋說:「你不要覺得我這個人無聊,不是我給他們起的這些諢名,我在班上從來沒這樣叫過他們,我只是講給你聽聽——」

  他有點沙啞地說:「在瓦楞廠糊糊紙盒可以,但是你不要到建築工地去做小工了,更不要到碼頭上去——拖煤,那很危險的。你一個女孩子,力氣不夠,搞不好被砸傷了,被車壓了怎麼辦?」

  原來他剛才根本沒聽她講那些笑話,還迂在做零工的事情上,她安慰他說:「你沒做過零工,所以把做零工想像得很可怕,但實際上——」

  「我沒做過零工,但我看見過貨運碼頭上人家怎麼拖煤,很陡的坡,掌不住車把,就會連人帶車沖到江裡去——我也看見過建築工地上人家怎麼修房蓋瓦,從腳手架上摔下來——那——都是很重很危險的活,不重不危險也不會交給零工幹了,正式工人就可以幹了。你去幹這麼危險的活,我——怎麼放心呢?你媽媽也肯定不放心吧?」

  她媽媽的確不放心,總是擔心她在外面做零工受傷,說做零工的受了傷,連勞保都沒有的,那你一生就算完了。幾個錢事小,一條命事大。但她知道幾個錢的事不小,你沒那幾個錢,就買不回米來,你就餓肚子。再說她家也不僅僅是缺「幾個錢」,是缺很多錢。

  她媽媽經常問別的老師借錢,常常是一發工資就全還帳了,發工資的第二天就要開始借錢。她家經常是把肉票雞蛋票給人家了,因為沒錢買。

  她哥哥下鄉的那個隊,收成不好,知青們都要問父母拿錢去買谷打米,才有飯吃,因為分值太低,一年做的工分還不夠口糧錢。

  這些年,多虧她每年夏天出去做零工,很能幫貼家裡一下。她總是安慰她媽媽:「我做了這麼久零工,不還是好好的嗎?這麼多做零工的,你看見幾個傷殘了?人要出事,坐在家裡也可以出事。」

  現在她見老三也這樣婆婆媽媽,就把這套理論拿出來對付他。

  但他聽不進去,只急切地說:「你不要出去做零工了吧,真的,很危險的,把自己弄傷了,累壞了,是一輩子的事。你需要錢,我這裡有,我們搞野外的,工資比較高,還有野外津貼。我有存款——,你先拿去還——帳,以後我每個月都可以給你三十到五十塊錢——,應該夠了吧?」

  她很不喜歡他這個樣子,好像他工資高就很了不起一樣,就居高臨下地看她,要救濟她。她高傲地說:「你工資高是你的事,我不會要你的錢的。」

  「你——就算我借給你的,不行嗎?以後你——工作了再還?」

  「我以後哪裡會有什麼工作?」她譏諷地說,「我爸爸又不是高幹,還能給我找個野外的工作不成?我下了農村就不準備招回來了。到時候,不用我媽給我口糧錢就不錯了,哪還有錢還你?」

  「沒還的,就不還,反正我也——用不著這幾個錢——,你別固執了,你為了幾個錢,把自己弄傷了,一輩子躺在床上,不是更糟糕嗎?」

  她聽他說「為了幾個錢」,覺得他很瞧不起她,把她當個愛錢如命的人。她沒好氣地說:「我就是為了幾個錢,我就是個庸俗的人。我寧可在外面做零工受傷、累死,也不會要你的錢的——」

  他好像被她一刀刺中了心臟一樣,再說不出什麼,只低聲說:「你——我——」

  他「你我」了半天,也沒說出什麼來,只可憐巴巴地望著她,使她想起以前養過的一隻小狗,被打狗隊的人抓住,綁了嘴,叫不出來,也是這樣可憐巴巴地望著她,好像知道被抓走就是死路一條,在祈求她救命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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