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雲珠(54)_學達書庫

五四

　　黃宗英來了，趙丹來了。上官雲珠的思維活動又進了一步。她開始笑了，她的呆板的眼珠開始轉動了，她的手也能擺動了，更令人欣慰的是她能開口說話了，儘管口齒是那麼含混，話音又是那麼低微、斷斷續續，但她總算又能以語言來表達自己思想感情了。

　　「上官，告訴我，要想吃點什麼？」黃宗英用手指著趙丹手裡提的網線袋，「蘋果？香蕉？菠蘿？還是桔子水？」

　　「謝謝……我……不想吃……什麼……」上官雲珠眼望著這對恩愛的夫妻，親密的影友如此關心自己的身體，心裡甚是過意不去。趙丹看出了對方臉上的神色，忙說：「我和她買來的東西。你儘管吃。吃完了再買，買來了再吃，早點兒『吃』下床來！嗯？」

　　「阿丹說的是真話。我們都盼你早點兒下病床，出醫院。我們又可以在一起聊天，一起游泳，……一起拍電影……」黃宗英的活兒說得那麼樂觀，那麼懇切。趙丹卻較短歎了口氣，說：「唉，能玩得這麼痛快麼……」

　　「阿丹！」黃宗英輕聲叫喚了一聲，又用眼神示意丈夫不該說這樣的話。趙丹當然心領神會，在家裡，黃宗英再三叮嚀這位心直口快、易於激動的丈夫，到了上官雲珠病床前，千萬不能流露因「那件事」而引起的不滿情緒，千萬不能讓上官雲珠知道「那件事」的任何一點風聲，趙丹點頭答應這位賢淑妻子的要求，所以，來到醫院門口，他用手拍打著自己連結心田的嘴巴，暗自告誡著：「千萬別『走火』呀！」

　　可是，趙丹是個耿直的人，他心海裡翻起什麼浪濤，不從「嘴巴閘門」流通一下，他會憋出病來的。眼下，他突然歎氣，又漏出那種心裡不悅的話來，是他聽了妻子那麼樂觀的話而引起的，但關鍵還在於那件事情上。

　　上官雲珠的感覺神經，一直是比較敏銳的。趙丹的歎氣和氣後之話，讓她感覺到有什麼不愉快的事牽連著她？她最敏感的是，她和趙丹無論是在藝術上、生活情趣上都很融洽，兩人的友誼也是深厚的。是否因為此等緣故而產生了什麼影響？

　　「宗英……告訴我……出什麼事了？……」

　　「我的好上官！一切如意，阿丹，是嗎？」黃宗英又向丈夫遞了個眼色。

　　「是這樣。」趙丹壓制著自己的感情。

　　「不騙……我吧？」

　　「我們什麼時候騙過你呀！別胡思亂想了。來，吃個蘋果。」黃宗英想轉移這個話題，一邊用小刀削著蘋果，一邊安慰著對方，說：「我和阿丹為你掐算了一下，過不了一個月，你又能象以往那樣嫵媚動人地出現在大上海！」

　　「可我……還能上銀幕嗎？」上官雲珠突然提出了這個她萬分關注的問題。黃宗英稍稍愣了一下，答道：「能！我們三個『老搭檔』，還要『搭』下去！」

　　「領導上……不會……把我丟開吧？……」

　　「決……決不會的。」黃宗英的內心也開始波動起來，但她能控制自己的感情，「上官，你累了，好好養息吧。」

　　「我……一點不累……領導上……會不會把我……看成是……改造對象？……」

　　「不，不可能……」黃宗英心海中騰起的浪花，一下飛到她的喉門口，但她又以極大的自製力把它壓了下去。她嘴巴裡吐出的「不可能」，這是假話，這是安慰上官雲珠的違心話。她從消息靈通人士那裡知道，早在兩年前，市委的張春橋已下「指示」，凡是「歷史過來」的舊明星，一律劃入「改．造對象」。因此，前幾年，這些「舊影人」赤心參加的各種類型的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中的動人的憶苦思甜以及他們與工農兵相結合的已列入發表計劃的典型材料，一律拉了下來，並丟進了廢紙婆。並且十分明確地把這些「歷史藝人」推到「資產階級」行樹之中……

　　「太好了……組織上沒把我……當成……壞人……」上官雲珠乾瘦的臉上綻開了笑容。

　　黃宗英眼見上官雲珠臉上飛滿自慰、幸福的「花朵」，心裡卻愈加不是滋味。她是那麼地瞭解上官雲珠啊！在舊時代，她以純樸的潔白的思想感情闖入了上海灘，幾經周折、幾經磨難，她成了上海電影界的明珠。她沒有作過媚外的醜事，也沒有為錢財而傷貞失節。她在混飩的藝海中是追隨一股「清流」的，雖然在生活細節上還檢點不夠，但都沒有損害她為人助純厚和正直……

　　在五星紅旗下，她狂歡著自己尋到了「真主」，也隱隱為自己舊時代的「檔案」而自卑十憂慮。她的心目中定於一尊的是毛主席，因此，她總是那麼虔誠地照他老人家的話去做。一次下鄉，二次去農村，三次、四次……她白嫩的臉被強烈的日光「染」黑了，「曬」瘦了；她的嬌小身子滾在泥裡，糞裡，她卻還是那麼樂觀還是那麼馴順……她無論如何不會想到、她的熱情、忠貞、苦幹，卻改變不了「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身份。在她身患絕症，住院治療的期間，她已被扣上了「資產階級」的帽子，而圈進了需「改造」者的行列。她的肌體似乎在慢慢恢復，可她的命運卻發發可危。一場風暴在無情地等待著她……

　　「宗英……阿丹……我們三人合演的……《放下你的鞭子》……能上銀幕就……好了……」

　　「是的。」黃宗英心裡的「酸流」在回旋著。

　　「如果……再獲個獎……毛主席……周總理……又該接見……我們了……」上官雲珠的神采飛揚起來。

　　「是……的。」黃宗英側過臉去，她的眼眶裡已濕潤了。

　　「人民藝術家……多美的……稱號呀……」上官雲珠沉浸在自豪的漩渦裡。

　　「咚！」此時，一直未開口的趙丹，突然伸出右手，握起一個拳頭，往牆上猛地一擊，這一拳擊裡，趙丹一口氣「擊」出了他該說出的不平之言。

　　「什麼資產階級的！我趙丹的『資』在哪兒？『產」又在何方？……

　　「我趙丹有『資』！這是我蜚聲影壇數十年的『資格』！」

　　「我趙丹有『產』！家裡有的是酒瓶！有的是一花就完的月薪！……

學達書庫(xuod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