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李光耀:風雨獨立路 | 上頁 下頁
一三


  §跟華人算帳

  我永遠不明白,關係到一個人生死的事,居然在那麼反復無常和漫不經心的情況下敲定。我僥倖逃過日軍的檢證行動。這個行動是策劃馬來亞戰役的日軍參謀遷政信中佐(中校)下令採取的。他事先征得日軍總司令山下奉文將軍的同意,對新加坡華人籌款支援中國抗日並抵制日貨加以懲罰。

  在檢證行動中,受害者的受難情況,我們所知道的往往簡單零星。後來,我才知道在我通過的檢查站,那些被隨意拉走的華人,過後被送到維多利亞學校的操場,扣留到2月22日。他們雙手被反綁,由四五十輛各種各樣的羅厘載到丹那美拉勿刹海灘。這裡靠近樟宜監獄,離東海岸大約10英里。他們下車後,被綁在一起,日本兵強迫他們走向海面。當他們往海面走時,日本兵便用機關槍向他們掃射。為了確定他們已經死亡,日本兵還用腳踢、用刺刀戳每一具屍體,以及採用其他殘暴的手段。他們不打算埋葬屍體,任由海水把海灘、上的屍體沖上沖下,聽其腐爛。幾個奇跡般逃出的人,向人們描述了他們逃出鬼門關的驚心動魄的經過。

  日本人承認他們在1942年2月18日到22日的檢證行動中,殺死6000名年輕華人。戰後,新加坡中華總商會的一個委員會在實乞納、榜鵝和樟宜發現和挖掘了許多大墓坑,結果估計遭日軍殺害的華人,多達5萬到10萬之眾。1942年2月18日,日本人張貼佈告,並派遣士兵到市區各個角落通過揚聲器通知華人,凡是年齡18歲到50歲者,必須到五個集中地點接受檢證。令人膽顫心驚的憲兵還揮舞刺刀,挨家挨戶地把不聽命的華人趕到上述地點,連婦孺和老翁也不放過。

  在理論上,日本軍隊可以借恢復法律和秩序以及鎮壓抗日分子的名堂,對自己的行動進行辯護。但是實際上,他們這麼做純粹是一種報復,因為他們不是在激烈的戰鬥中採取檢證行動,而是在新加坡投降後才秋後算帳。即使在這項行動過後,日本軍隊還在鄉村地區,特別是在新加坡東部進行掃蕩,殺死幾百名華人。這些人都年輕力壯,在日本人眼中是可能鬧事的一群。

  我回到納福路時,發覺房子給日本兵搞得一團糟,但幸虧未被洗劫,有些糧食還保存著。在跟我家只隔著兩座房子的布央族車夫的「窩棚」裡,堆滿了搶來的家具、衣服和小擺設,沒有空間再放別的東西。幾天後,母親、父親、三個弟弟和小妹從直落古樓回來。我們一起把房子打掃乾淨。我們開始慢慢地感受到在日本佔領日子裡生活無常的困苦。這就是新加坡人民往後三年半的命運了。

  英軍投降後兩個星期,我聽說日本兵把市區經禧路一帶的房屋用木板圍了起來。這些房屋的業主是歐洲和亞洲商人,他們和家屬不是離開新加坡,就是被關進拘留營。這裡原本是一個中上階層住宅區。我騎腳踏車經過時,只見日本兵排著長長的隊伍,沿著經禧圈外的圍欄蜿蜒而行。我聽附近的居民說,裡頭有許多日本和朝鮮婦女,她們隨軍南來,以便在戰鬥間隙侍候日本兵。眼前的景象令人詫異,但見一兩百個日本兵排成長龍,在那兒輪候。這一天,我沒看到一個婦女。但是,有個告示牌上面寫著幾個漢字,鄰居們說,寫的是「慰安所」。這種「慰安所」曾經在中國設立,如今則來到新加坡。在本地,除了這一所以外,至少還有四所。我記得有一次騎腳踏車經過丹戎加東路時,看到好大的一所,裡頭有二三十棟房子,用木板圍著。

  當時我不知道日本政府誘拐和強迫朝鮮、中國和菲律賓的婦女,到中國戰線和東南亞戰線滿足日本軍隊的需要。一些荷蘭婦女和遭捕的敵國女性平民也被迫侍候日本軍官。

  新加坡淪陷後幾個月,我在美芝路娛樂戲院觀看了日本人拍攝的攻打新加坡的紀錄片。影片顯示日本軍隊騎著腳踏車,毫不費力地突破英軍的防線,同時用小船迂回繞過英軍的據點。在空中,日本飛機的實力遠超英國;在地面,英國的大炮也不是日本的對手。我知道這套影片是在搞宣傳,但仍難免留下深刻的印象。影片快結束時,看到英軍總司令白思華中將穿著短褲,完全不像一個戰士。在他兩邊各有一個英國士兵,分別拿著一面英國旗和一面白旗。他在山下奉文的參謀官陪伴下,走向武吉知馬路福特汽車廠。接著就是他坐在一張桌子的一邊,同山下奉文面對面的鏡頭。「馬來亞之虎」山下奉文中將,矮胖、粗壯,剪平頭式短髮,十足一個日本武士的模樣。他傲視眼前一批英軍將領。白思華骨瘦如柴,衣領跟頸項比起來,顯得特別寬大。他戰敗後並未表現出威武不屈的精神。他的臉頰每抽搐一次,身體每動一下,都反映出內心的緊張與不安。

  我很為英國人感到悲哀。這是他們在軍事史上蒙受奇恥大辱的一刻。然而在這場戰爭中,雙方軍力並不均衡。英國方面沒有飛機保護他們的戰艦,也沒有飛機可以媲美日本的零式戰鬥機,更沒有飛機保護他們的重要設施。日本飛機可以隨心所欲地轟炸英軍的機場和擊毀停在地面的英國飛機。英國軍隊士氣低落,被迫棄甲而逃。他們在迅速往新加坡撤退之前,只有在吡叻士林河和柔佛麻坡兩個地方堅守過陣地,並設法守住防線。日軍僅圍困新加坡兩個星期,英軍便全面投降了。

  我這一代人親眼看過日本兵的本色,不會忘記他們在作戰時對死亡所抱的近乎毫無人性的態度。他們不怕犧牲,是可怕對手。他們只需少許食物便能過活。他們掛在腰間的鐵盒裡只藏著些白米,加上一些大豆和鹹魚。在日本佔領期間,我們經常看到日本兵在空地上進行劈刺操練。他們猛刺用麻袋製成的人形靶時所發出的呐喊聲,令人聽了毛骨悚然。我深信如果英軍反攻,從馬來亞一路打到新加坡來時,一定會蒙受慘重的傷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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