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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小毛娘不響。小毛說,一定是招娣聽錯了,我講過一句戲話,如果招娣是介紹銀鳳,春香這種車間小姊妹,可以直接領到莫干山路,我當天就可以結婚,我是這個意思。小毛娘說,這還差不多,但女人像銀鳳,有啥好呢,一面孔苦相,春香,現在看來,命也是薄,好是真好,但已經升了天國,這個社會,太複雜,不要以為其他普通女人,也可以馬上拖進來同房,生活作風出了問題,四類分子懂吧,戴了「壞分子」帽子,就麻煩了。小毛踢翻了骨牌凳子,一聲不響開了房門,小毛娘說,不要動氣嘛,姆媽真擔足了心思,唉,我樣樣要操勞,姆媽現在,要緊要命講一句,以後對招娣,千萬火燭小心,聽見了吧。小毛不響。小毛娘看看十字架說,我每天為春香禱告。

  小毛說,不早了,回去吧。小毛娘飛快劃一個十字,出門走了。小毛坐到椅子裡,天逐漸暗下來,牆上的十字架,逐漸模糊,淡淡映出春香的面孔,後來又化出銀鳳的面孔,兩個女人,眼裡全部是怨。蘇州河的機駁船聲音,由遠及近,煤球爐味道飄過來,小毛眼前一花,檯子前面,又見到拳頭師父,金妹,招娣,樊師傅的面孔。牆上的銀鳳春香,悶聲不響。機駁船由近及遠,廚房糖醋味道,煎鹹黃魚味道,鹹菜炒毛豆的味道,對面紡織廠電鈴,又響了三響,聽見招娣問,小毛覺得銀鳳好看呢,還是我招娣標緻。旁邊金妹講,小毛,已婚女人,有啥好呢。招娣說,這個老姑娘,做人最乖巧,車間團支書,表面上應該一本正經,到了夜裡,不可能一本正經。牆上的銀鳳春香,悶聲不響。招娣靠近小毛,身上有淡淡的汗氣,招娣說,老姑娘小姑娘,總歸是姑娘。

  樊師傅說,是呀,小毛接觸了一個姑娘,嫩相一點的,就有了比較。拳頭師父講,我根本看不懂,聽不懂,為啥年齡越小越好,為啥呢。樊師傅講,吃茶葉,為啥葉子越小越好,冬筍,黃瓜,馬蘭頭,雞毛菜,水紅菱,樣樣越嫩越好,喜歡老貨,牙齒行得消吧,去吃老蟹,老腿肉,老筍乾,每一口要嚼,要扯,牙齒裡要嵌,牙籤要挖,有啥意思,中國人,最喜歡吃嫩頭,懂了吧。小毛不響。樊師傅拖了一塊毛巾揩汗說,當時,師傅我情面難卻,死勸小毛結婚,心裡明明曉得,春香,總歸是「兩婚頭」。牆上的銀鳳,春香,悶聲不響。招娣靠過來,喁喁作軟語講,小毛,要我介紹小姑娘,先讓我招娣稱心,小毛可以蠟燭兩頭燒。金妹說,昨天我去淴浴,三車間一隻小騷貨,脫了衣裳就講,小姑娘我為啥好,因為錦繡江山,小阿姨老阿嫂,是松柏常青。拳頭師父拍一記檯面說,下作。牆上的銀鳳春香,一直悶聲不響,逐漸黯淡下去,黯淡下去,消失。

  ***

  有個階段,小毛上中班,四車間一個女工,經常來尋小毛,走到小毛身邊,討一張金相砂紙,隔天,拿來四根不銹鋼電焊條,求小毛做一副絨線針。後來,樊師傅稱讚說,這副針做得漂亮,女工講啥呢。小毛說,特別歡喜,心裡過意不去,想幫我汏衣裳,縫被頭。樊師傅說,當心,已婚女人,喜歡這一套。小毛說,錶芯車間菊芬,每次見我排隊買飯,就要我代買,昨天,要我代買一客餛飩。樊師傅說,結果坐一隻檯子吃。小毛說,是的。樊師傅說,小毛是單身,已婚女人最容易另眼相看。

  小毛說,不會吧。樊師傅說,三講兩講,慢慢就粘上來,師傅覺得,小毛還是尋一個年輕姑娘,我跟徒弟也講了,工會最近,請了區裡的老師,教交誼舞,小毛要積極參加,學跳舞是假,認得幾個小姑娘,嫩相一點的,懂了吧。小毛吃了中飯,到工廠六樓平臺,見了樊師傅的徒弟小四眼,雙方講了幾句,小四眼說,先教「三步」,再教「四步」,再是「吉特巴」,一個禮拜兩次,每次一個鐘頭。小毛說,好的。小四眼說,小姑娘小女工,舞蹈班裡有了幾個,長相一般,先跳起來再講,耐心等機會。小毛不響。小四眼說,小毛覺得,車間女工裡,啥人最有樣子。小毛說,錶芯車間菊芬。小四眼說,眼火厲害的,隨便一講,就是廠花第一名。

  小毛笑笑。小四眼低聲說,已婚女人裡,菊芬確實贊,但我搭過脈了,脾氣比較怪。小毛說,我覺得還可以。小四眼說,看見小毛排隊買飯,一定走過來講,小師傅,幫我買一客餛飩,搪瓷飯碗就塞過來,坐到檯子前面等。小毛說,是的。小四眼說,這是菊芬習慣動作,幫菊芬買餛飩,帶麵條的男工,多了。小毛不響。小四眼說,菊芬跳舞,確實最主動,抱得最緊,只是,小毛不要誤會,這是習慣動作,看上去容易搭訕,其實難弄,經常放白鴿。小毛說,啥叫放白鴿。小四眼說,比如,兩個人跳得適意,男人心動了,約菊芬到外面去跳,江寧小舞廳,文化館舞場,菊芬嘴裡答應,根本不會去,男人就是等一個鐘頭,兩個鐘頭,看不見人,這就是放白鴿,所以小毛看見菊芬,要冷淡。小毛不響。有一次中午,小毛吃大排面,菊芬吃餛飩。菊芬說,參加舞蹈班,小毛認得女朋友了。小毛說,去過兩趟。菊芬說,廠裡漂亮小姑娘,全部讓男朋友鉚牢,哪裡會去跳呢。小毛不響。菊芬低聲說,有一個小四眼男人,最騷了,每一趟跟我跳兩步,下面就貼上來,我一向缺少表情,根本不睬。

  小毛說,吃了中飯去跳舞,再去上班,容易瞌����。菊芬不響。一次小毛吃了中飯,到五樓圖書室翻雜誌,聽見屋頂有腳步聲。小毛走上樓梯,其實走到一半,看見頂層平臺裡,有一對男女練舞,小四眼與菊芬,跳舞班不上課,平臺不播音樂,菊芬抱緊小四眼,有點異樣,轉了兩圈,氣氛有一點沉悶,改跳「吉特巴」,手拉手,眼對眼,一聲不響,再跳「兩步」,菊芬抱得貼緊,小四眼也抱緊,貼了面孔,幾乎不動。小毛下樓就走了。等跳舞班結業的最後一天,工會動員所有學員參加,小毛準備下班。樊師傅說,一定去跳。小毛不響。樊師傅說,小毛要去,不許偷懶,放棄太可惜了。樊師傅拖了小毛上六樓,屋頂平臺拉了彩色電燈,長檯子擺了橘子水,滿眼男男女女。樊師傅拖來一個小女工,陪小毛跳,旁邊看了一隻曲子,就走了。小毛跳到第三支曲子,肩胛一碰,是菊芬的臂膊。菊芬笑說,小毛,下一支曲子跟我跳。下一曲是「慢三」,菊芬比小毛熟練,兩個人對面一立,一搭,一擁,菊芬的腰身,軟硬有度,一側胯骨,自動迎上來,跟小毛鑲緊,吸緊,雙方像一個人,轉得就順當。

  小毛記得樊師傅講,從前朱葆三路舞廳,現在工廠舞場,性質是一樣的,要目中有舞,心中無欲,要有防備。但小毛讓菊芬貼緊一抱,心跳得快,等到跳「慢四」,也等於是「慢兩」,周圍全部是人,小毛聞到菊芬身上,一陣陣扇牌肥皂的清氣,因為貼得近。菊芬曼聲軟語,熱烘烘的兩鬢,小毛覺得心動,菊芬一捏小毛手心說,想啥呀。小毛說,人太多了。菊芬說,我已經餓了,小毛請客,吃小餛飩,還是吃爆魚面。小毛不響。旁邊有人轉過來,身體碰來碰去,菊芬一扳小毛肩胛,有時放手,有時一捏。菊芬說,最好是,請我吃飯。小毛笑笑。菊芬說,要麼,請我跳舞。小毛說,菊芬想啥,就是啥。菊芬說,我隨便。小毛說,女人不可以隨便。菊芬笑起來,笑得人朝後仰,下身朝前頂緊,小毛只能一扳菊芬細腰。菊芬說,場子裡,啥人是美女。小毛說,錶芯車間菊芬。菊芬說,小毛也是登樣的男人。

  小毛不響。菊芬說,上海最好的跳舞廳,哪裡。小毛說,南京西路「大都會」。菊芬說,是呀是呀,天花板鴨蛋圓形狀,像掛下來幾百頂帳子,燈光像月光。小毛說,真的。菊芬說,人像睏到帳子裡,昏昏沉沉,正好做夢,可以做好夢。小毛說,跟小四眼去過幾次了。菊芬說,啥,小毛已經帶女朋友去過了。小毛不響。菊芬說,這就講定了,兩個人隔天就去,還是下禮拜。小毛想想說,下禮拜吧。菊芬說,聽起來勉強。小毛說,是真的,講定了,下禮拜一。菊芬一捏小毛肩膀說,好。小毛說,「大都會」門口見。菊芬笑了。此刻,適逢音樂停下來,兩個人鬆開,隨大家拍手。到了禮拜一這天下午,小毛來到「大都會」門口,天已經冷了,但舞廳門口,男男女女帶出一股一股熱風,如同春暖花開。不少人在此約會。小毛拉緊領頭,眼看江甯路,看前面南京西路,等了半小時,馬路上人來人往,小毛忽然發覺,有一個熟悉的男人,騎腳踏車,經過「大都會」前面的江甯路,車速比較快,朝北而去。小毛心裡一跳,反應不過來。冷風中,小毛想起,這個人,是阿寶呀。小毛的心思忽然沉靜,但因為是等人,眼睛仍舊看定馬路,也想再看一看久遠不見的阿寶,但阿寶是一掠而過,根本看不到了。小毛一心兩用,菊芬,兩腿修長的風流少婦,隨時會從對面23路電車站走過來。小毛等了一個多鐘頭,等不到菊芬。小四眼講得對,菊芬這次,又放了白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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