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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梅瑞不響。康總說,但是美女也多,我一次去北面,拜見大老闆,大領導,對方先帶我游泳,進門一看,桃紅柳綠。梅瑞說,模仿杭州西湖。康總說,室內泳池,四面擺了沙灘椅,周圍三三兩兩,七七八八美女,三點泳裝,玉腿橫陳,有的立,有的坐,眼睛帶電,每個美女,劃有活動地盤,連接池邊小房間,就是小K房,每間有門簾,美人立到池子旁邊,半掩門簾,不斷招呼領導,生張熟魏,張老總,李領導,一旦牽了手,走進小間,簾子一拉,唱男女兩重唱,或者其他。梅瑞說,少見。康總說,這是男人地盤,一般女人,哪裡有見識。梅瑞不響。康總說,現在官場,時髦當場題字,這天老領導高興了,當場題詩一首,北國江南美人多/溫水游泳好個冬/吳娃芙蓉雙雙醉/朝朝暮暮浴春波。梅瑞冷笑說,我完全懂了。

  康總說,女人自認為懂,往往根本不懂。梅瑞說,啥。康總說,漂亮女人,周圍總是奉承,也就看不到本相,真正懂世界的女人,條件長相,比較差,其次就是小姐,媽咪,只有面對這類女人,男人可以隨便暴露本性。梅瑞說,講得我頭昏了,我要問一句,比如講,有一個男人,極力包裝一個女人,啥意思。康總說,我不瞭解。梅瑞說,開始,這個女人根本不習慣,夜夜跟男人去應酬,出門前,男人講明飯局背景,某人最重要,某人可以不理睬,樣樣分析研究。康總說,這是老手了。梅瑞說,檯面上一問一答,記得ABCD重點,出門前,先吃一隻小麵包,一杯白糖水,普通白糖水最解酒,冰糖水,蓋碗八寶茶,包括「千杯不醉」等等解酒藥水,無效。康總說,厲害的。梅瑞說,穿衣裳,也是死講究,黑鳶色套裝,要嚴肅,儘量少笑,眼神要貴氣,枇杷色,檳榔色袒胸裙裝,如果對方隨便,可以放鬆一點,逐漸嗲一點,真要胡調,比如薄香色袒胸酒會裙,細跟皮鞋,總之,神態樣子,香水牌子,味道,眼影,粉餅,口紅,首飾,手包,走勢,每樣預先想定。康總不響。

  梅瑞說,大領導,一般比較清正,嚴肅,不大會笑,可以坐近一點,開始不可以出格輕浮,酒多之後,對方手滑過來,不要大驚小怪,也不要麻木,反應要敏感,態度要複雜,對方搭腰,貼面,完全允許,西式禮貌,眼睛要有精神,也可以朦朧,表一點心情,露一點內容,總之,只有回去後,半夜接電話,可以自由調情,完全放鬆,因為有距離,也因為是夜裡,是接一個電話。康總說,戲做得深了,知識面廣,這對好男女,再加一點花頭經,申請一個許可證,可以開一間交際花高級研修班。梅瑞說,這種過程,天天有變化,女人比較緊張,後來學會胡調了,推三阻四,會嗲會笑,有一天,女人忽然感動了,感覺到,這是身邊男人的一種關心,是以前受不到的照顧,是真體貼,講起來,應酬是目前的重要工作,事業正朝預想的目標發展,相當有成就感。康總說,人心是肉做的,這個女人,已經動心了。梅瑞說,男人對女人講,目前要以事業為重,兩個人,即使有了想法,環境不方便,以後再講。康總說,確實不方便,旁邊有眼睛,有耳朵。梅瑞說,康總像是明白了,講講看,這女人的名字。

  康總說,不便講,我是推測,這種關係,一定還有好故事,情節曲折。梅瑞吃一口咖啡,低頭不響。康總說,煙霧一多,肯定有火頭。梅瑞不響。康總說,我只問一句,這位國家一級男教授,是啥人。梅瑞說,是我朋友。康總說,這女人呢,梅瑞說,我同學,某合資公司商務代表。康總說,公司開啥地方,是不是西北。梅瑞看看周圍,鞋跟輕輕一頓說,康總,又開始包打聽了,我一向喜歡用別人舉例子,為啥樣樣要讓我講明白。兩個人不響。康總吃一口咖啡說,我去過一次女子教養所,朋友是員警,加了我,以及所裡女管教,三人進走廊,兩面是監房,走到每間監房口,我立停,朝裡一看,裡面六個女犯,端坐小板凳,仔細做手工,也就立正,齊聲一喊,首長好。我再走一間,門口一停,六個女犯立起來講,首長好。女管教對員警說,實在心煩,昨天解過來十一個女人,搞啥名堂,全部有頭蝨了,嚇人吧,分局的衛生工作,也太差了吧。我問管教,此地的女犯人,是為啥關進來。女管教搖手講,不談了,不談了,這個社會,總歸這副樣子,男人做的案子,一個比一個聰明,女人犯的法,一個比一個笨,笨到家了。梅瑞聽到此地,放下杯子,想了許久說,康總這樣講,是啥意思,我根本聽不懂。

  兩人無語。康總說,好不容易見一次面,講了一堆別人瑣事,亂開無軌電車,有意思吧。梅瑞不響。康總說,梅瑞真的變了,原本跟汪小姐坐辦公室,是講講山海經,吃吃零食,現在挑了重擔,志向深遠。梅瑞吃一口咖啡,歎息說,只是,我跟我姆媽的關係,越來越緊張了,以前算摩擦,現在是吵,三個人,我,姆媽,小開,關係搞不好,煩。康總不響。梅瑞說,我一時覺得,姆媽壞,小開好,一時覺得,姆媽好,小開壞,講出來難為情。康總說,我懂的。梅瑞說,感情與事業,像兩根絞蓮棒,扭來扭去,絞來絞去,我已經絞傷心了。康總不響。梅瑞說,公司情況,當然是好的,我感情這一塊,是玻璃櫥裡的蛋糕,看得見,我吃不到。

  康總說,母女感情,還是男女感情。梅瑞低頭說,我不想講得太明白。康總不響。梅瑞說,經常覺得悶,日裡忙事業,夜裡講得難聽點,當然想男人,樣樣得不到,要候機會,要等,二十四小時等於做地下工作,我現在曉得,地下工作真了不起,以前看電影,地下黨,就是穿件旗袍,聽組織安排,今朝做三層樓發電報男人的假老婆,明早戴一條珍珠項鍊,當銀行家太太,禮拜天,跑到黃埔灘的公園裡,假裝看報紙,其實是接頭,兩個人見面,要裝陌生人,情報到手,看看四面風景,人就漂亮。我現在,同樣是做秘密工作,一樣性命交關,一點不比地下黨差,只少了一條,不會捉進國民黨司令部,日本憲兵隊,不會吃老虎凳,也不灌辣椒水。康總說,難講了,現在有SM,有的女人,心甘自願,喜歡受刑罰,情願皮帶抽,吊起來最適意。梅瑞說,我好好講一點心事,康總就開始打嗙,講戲話。康總不響。

  梅瑞說,昨天我想一想,真也不想做了,還有啥意思呢,我準備回上海了,準備離婚。康總說,上一次不是講,已經離婚了。梅瑞笑笑說,我只要回到了上海,跟我姆媽的關係,也就恢復了,上海有我朋友,比如康總,阿寶,滬生,上海女人,跟上海男人最講得來。康總說,小開也是上海人呀,三個人一道工作,有啥具體矛盾呢。梅瑞說,康總又準備打聽了,我不想再提這個人了,講起來,小開算上海人,早就去了香港。康總說,人跟人,完全是一樣的,毫無地方分別。梅瑞說,我喜歡講規則,講信用,領市面的男人,對待女人,先要真心實意,不吊女人的胃口。康總說,一樣的,現在社會,真心真意的女人,也比較少了。梅瑞一笑。康總說,洋裝癟三,越來越多了,包括舊社會的「荷花大少」。梅瑞說,啥意思。康總說,阮囊羞澀,性喜邪遊,夏天穿得漂亮,有幾副行頭,到了冷天,衣裳就差遠了。

  梅瑞笑笑。康總說,上海人過去講,「不怕天火燒,就怕跌一跤」。梅瑞說,啥意思。康總說,房子是租來的,燒光無所謂,自家西裝,一百零一身,跌了一跤,穿啥呢。梅瑞說,等於我姆媽講的,身上綢披披,屋裡看不見隔夜米。康總笑笑說,已經講了一大串,梅瑞到底要談啥。梅瑞笑說,我也不曉得談啥,開無軌電車,可以吧。康總說,講起來,小開是資產階級出身,到資產階級香港住了多年,見多識廣,事業有成,總應該開開心心。梅瑞說,又提小開了,我不會講一個字的。康總說,梅瑞與小開,到底有啥矛盾。梅瑞說,我不想講。康總說,坐了半天,東講西講,心裡悶,男人壞,到底想談啥。梅瑞說,我發昏好幾天了。

  康總說,總結起來,事業上,梅瑞有聲有色,母女關係緊張,感情不滿足,歡喜某個男人,由於種種原因,只能等。梅瑞點頭說,也許是這樣。康總說,我想到一句言論。梅瑞說,講。康總說,女管教講的,男人做的計畫,一個比一個聰明,女人做的計畫,一個比一個笨。此刻,梅瑞眼睛睜大,身上的愛馬仕套裝,愛馬仕絲巾,愛馬仕胸針,忽然一抖。梅瑞說,我聽講這些年來,銀行高管外逃太多,最近上面表示,今後多讓女人做高管,女人比較守責,比較老實,這就等於講,女人膽子小,比較笨,心思比較定。康總聽了,朝沙發上一靠,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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