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影視原著 > 繁花 | 上頁 下頁
六八


  小琴說,我手頭比較忙。陶陶說,好辰光,就這樣浪費。小琴說,講定八點鐘,我去買小菜。陶陶說,啊,只有亭子間小阿嫂,會去買菜。小琴猶豫說,我本來不想講,夜裡八點後,店裡只剩服務員小妹一個人了。陶陶說,為啥。小琴說,炒菜師傅,七點半請假,玲子姐姐,一天忙,夜裡要去看葛老師。陶陶說,這我曉得,葛老師生病幾天了,天天悶進老洋房,看電視。小琴說,是的。陶陶笑說,原來,飯店是空的,為啥吞吞吐吐,早點不講,非要擠牙膏。小琴笑笑。陶陶心裡熱起來。

  這天夜裡,天空飄小雨。馬路上人少,陶陶七點三刻到「夜東京」,門口掛了「休息中」的牌子,燈暗,裡面是服務員小妹,呆看電視,幾隻空檯子,一座冷灶頭。情況與小琴講的一樣。陶陶說,不礙吧,我先坐一坐,去隔壁吃蓋澆飯。小妹答應,泡了一杯茶,自顧看電視。陶陶翻報紙,眼睛看手錶,長針指到12,門一響,陶陶繼續看報。小妹起來招呼說,小琴姐姐呀。小琴說,經過此地,雨大了,只好進來。馬甲袋的聲音,傘放進鉛桶聲音。陶陶抬頭,看到小琴的眼睛,雨一樣朦朧。小琴說,是陶陶呀,真是巧,外面落雨了。陶陶說,我是剛來。小妹說,飯吃過吧。小琴說,我買了熟菜,準備回去吃。小妹說,此地吃吧,我到隔壁買兩客蓋澆飯,陶先生也要吃。小琴頓了頓說,乾脆大家吃。小妹說,我吃過了。小琴說,我買了「振鼎」雞,鳳梨派,小妹先吃,我去廚房炒一隻素菜,落一點麵條。小妹講,陶先生可以吧。

  陶陶說,好呀。陶陶立起來,覺得小琴每講一句,有巧妙,得體周到,做戲一樣滴水不漏,滿腔是鄧麗君歌曲的綿軟。三個人坐下來,一大盆白斬雞,薑絲調料一小碗,一瓶黃酒,三雙筷子,兩個人一再讓小妹吃,小妹不餓,夾了幾筷雞,拿了鳳梨派去看電視。陶陶與小琴四目相看,吃吃講講。陶陶低聲說,講得圓兜圓轉,就是雞買了太多。小琴說,多吧。陶陶說,一個小女人,買大半隻雞回去吃,只能瞞小妹。小琴說,輕點呀。陶陶說,聽不見的。小琴低了頭。陶陶一面講,就捏了小琴的手。小琴笑笑,慢慢抽回來。陶陶說,小妹,再開一瓶黃酒。小妹拿過酒來說,姐姐,面孔紅了。小琴說,我去燒菜。小妹陪小琴到廚房,然後回來看電視。陶陶吃了半杯,走到廚房間,小琴面對水鬥,沖一把菜心。陶陶走到小琴背後,靠緊小琴說,不燒了,我不想吃。小琴朝後避讓,陶陶靠上去,靠上去。小琴手裡的菜心,一棵一棵落到水鬥裡,人像糯米團子,反身倚到陶陶身上。小琴輕聲說,不歡喜這種樣子。陶陶不響。小琴說,走開呀。口裡一面講,身體一面靠緊,滾燙。

  這天夜裡,廚房間聽不到一聲鑊鏟響,小琴的清炒菜心,註定上不了檯面。過不多久,小琴與陶陶空手出廚房。店堂裡,小妹兩眼盯了電視,看得一動不動,毫無知覺。兩個人回到檯子前面,一本三正經,坐了一歇。陶陶摸出酒鈿,壓到杯子下面,人就立起來。小琴一直看定陶陶,此刻也慢慢立起來。兩個人與小妹講了幾句,告辭。拉開店門,雨絲細密,迎面而來。陶陶走了三家門面,撐開傘,讓小琴鑽進來,兩個人一路無話,四隻眼睛看定馬路,慢慢朝西走,穿過幾條直路,彎彎曲曲,走進延慶路一條弄堂。這是小琴租的房子,講起來新式里弄,其實是底樓圍牆改造的披屋,開門進去,一盞節能燈,塑膠地板一半堆貨色,另一半擺一把椅子,十四英寸電視,鋼絲床。小琴進來,人已經不穩,貼緊陶陶,眼淚就落下來。

  陶陶順手關門,關燈。小琴說,我不喜歡關燈,不要關。房頂石棉瓦傳來淅淅瀝瀝雨聲,然後輕下來,像是小了。鋼絲床不穩,狹,太軟,吱吱嘎嘎鐵器摩擦,越來越響。小琴停下來說,鄰居要聽到了。兩個人不再動。陶陶輕手輕腳起來,收攏地上衣裳,折起鋼絲床,貨堆裡抽出兩張紙板箱,地上四面鋪平,攤墊被,擺枕頭。房間小,節能燈越點越亮,照得小琴渾身雪白,甚是醒目。等兩個人弄舒齊,陶陶想關燈。小琴貼緊陶陶耳朵說,我習慣開燈。講了這句,臂膊滑過來,意態婉孌,身體貼緊陶陶。整個夜裡,小琴不聲不響,經常落眼淚,陶陶半睏半醒,一直到身邊的小琴,呼吸均勻,歎了一口氣。等一早五點鐘,陶陶輕手輕腳起來,穿了衣裳,對小琴說,我走了。小琴睜開眼睛,摸摸陶陶的面孔,眼神迷蒙,一聲不響。陶陶出門,走到弄堂外,天已經全部亮了,坐到附近一家攤頭吃豆漿,眼睛看馬路,心裡像做夢,眼前一直是小房間裡這個女人,無法忘懷。

  ***

  滬生聽了這一段說,陶陶,看起來,這像是甜麵醬,說不定就變辣火醬。陶陶輕聲說,噓,女人,我見得多了,但是碰到這種一聲不響,只落眼淚的女人,第一趟。滬生不響。陶陶說,這個社會,毫無怨言的女人,哪裡來,我只要走到華亭路,小琴立刻請人看攤位,陪我到延慶路,一路講講笑笑,進了房間,鑽到我身上,就落眼淚,這叫悶嗲,講來講去,要我注意身體,對待姐姐,就是芳妹,多多體貼,兩女一男,三個人,太太平平過生活,一面講,眼淚落下來了。滬生不響。陶陶說,男人為啥只歡喜鄧麗君。滬生說,為啥。陶陶說,鄧麗君金曲,唱來唱去一個字,嗲,聽不到半句埋怨,其他女人,開口一唱,就是鑒貌辨色,冷嘲熱諷,要死要活,夾頭夾腦,一肚皮牢騷,陰陽怪氣,怨三怨四,搞七搞八,橫不好豎不好,還以為,這是男人最吃的嗲功,妖功,男人吃得消吧,根本吃不消。

  滬生說,這是各人口味不同了。陶陶現在,已經是火熱達達滾的階段,感覺不一定對,再下去,會有問題的,我對這種關係,一向不看好。陶陶說,不怨三怨四,每一句貼心貼肺的絕品女人,哪裡去尋,這社會,像滬生講的,女人永不滿足,一作兩鬧,最後上帝發火。滬生說,這不是我講的,是童話故事。陶陶講,是呀,夫妻兩個人,碰到河浜裡的妖怪,撈到一隻腳盆,男人滿足,女人不滿足,想要房子,妖怪送房產證,男人滿足,女人不滿足,想做女老闆,妖怪讓女人做老闆,讓男人跟女人打工,女人又不滿足,條件越開越高,到最後想做女皇帝,上帝火大了。滬生說,一遍又一遍跟我講,啥意思呢,思路已經不正常,有點癡了。陶陶笑說,最近,我是有點花癡了,因為小琴太好了。滬生說,上帝發火,算是好的,陶陶最多逃回去,重新跟芳妹太平生活,一般的外插花,等於發一次感冒,總是無聲結束,要是上帝真送來一個不一般女人,麻煩了,男人開心呀,其實最後,吃足苦頭。陶陶不響。滬生說,不一般的女人,最容易讓男人昏頭昏腦,最後翻船,碰到一個真正的絕品女人,一不小心,日月變色,改朝換代,亡黨亡國。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