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影視原著 > 繁花 | 上頁 下頁
六七


  滬生說,處理幹部的方式,形成一種習慣,大家已經看慣,做慣,心知肚明,這批人倒楣,也就是離開了熟悉環境,面對陌生房間,陌生人,過陌生生活,根本不會叫,不會喊,不會哭,心裡明白,再叫,再跳,再哭,還是看不見,摸不著,必須平衡,必須承受。白萍說,這與出圍之後我這批男朋友,真也差不多,忽然跟陌生世界接觸,再哭再喊,必須承受,只是,我父母覺得,滬生的條件,比我原來幾個男朋友要差,我覺得,其實是一樣的。滬生不響。白萍貼近滬生說,我就堅持了,所以結婚了。滬生笑笑。白萍說,滬生滿意吧。滬生不響。白萍說,滬生父母有政治問題,等於滬生有問題,我也同樣,我也有嚴重的政治問題。滬生不響。白萍說,以前我跟幾個男人,已經做過了,我不是處女,這個問題不小,滬生一定是有想法的。滬生說,我無所謂。白萍說,滬生如果一想,已經是白萍第四個男人了,應該有想法。滬生不響,關了床燈,窗簾映出梧桐的影子。白萍的手臂搭上來。白萍說,表面上,我工作積極,其實,我就想出國。滬生不響。白萍說,只要有出國機會,我一定不回來了。滬生說,這我理解。白萍不響。

  這樁婚姻,當初只有阿寶瞭解。夫妻一年多,到1989年初,白萍公派德國,進修半年,開始,經常來信,秋天階段,滬生依照白萍寄來的清單,到華亭路代買牛仔褲,裙子,文胸底褲,頗費口舌。擺服裝攤的小琴,當時只有十八歲,經驗豐富,考慮周全。有一次,小琴忽然稱呼說,滬先生。

  滬生一呆,原來白萍的信封,就擺到小琴的眼前,滬生笑笑。這家攤位裡,專賣日本版樣,攀談中,小琴提到與日本的業務聯繫,無意中講到了玲子。滬生心裡曉得,結婚的消息,一定會傳到日本。果然一個月後,玲子來了電話。玲子說,滬生,現在外面不少人,全部想借了理由,不回來了。滬生說,當然。玲子說,自家的老婆,要多聯繫。滬生答應。玲子一語成讖。當時滬生,已收到白萍八張彩照,其中一張照片背後,白萍寫了一行字,美麗的人兒在遠方。阿寶看看照片說,女人一出國,就變得漂亮,老上海人講,變得登樣,標緻,交關漂亮,霞氣漂亮。滬生看了看照片裡的白萍,神清氣爽,凹凸有致,等讀到了照片背面的這句文字,阿寶忽然不響了。滬生說,白萍的上海單位,一直發信,希望白萍早點回來,一切事體,好商量,但白萍對我講,已經申請滯留,準備去加拿大。阿寶說,白萍身邊,基本是有人了。

  滬生說,啥。阿寶說,這套照片,肯定是男人拍的。滬生不響。阿寶說,女人的照片,照相機端到男人手裡,還是女人手裡,選擇的角度,味道,不一樣。滬生說,我理解,人人會有故事,人人心裡有想法,只是內容有別。阿寶說,最近來過電話吧。滬生說,比較少,我講得也少。阿寶說,是怕人偷聽。滬生笑說,感情好的夫妻,最怕人聽。阿寶說,我一個外地客戶講,國際長途台的接線小姐,做夜班,就是結絨線,比較無聊,多數是聽聽隔洋長途消遣,等於聽廣播節目。

  滬生說,我以前坐郵政車,眼看別人隨便拆信,現在想想,文字不算啥,夫妻隔洋相思,最有聲色,也最無能,感情好到極點,只一個「想」字,電話裡,是想眼睛,想耳朵,想頭髮,一直想到十隻腳趾頭,以為是二人世界,無所不講。阿寶說,年輕接線員,聽這種半夜內容,其實也是自討苦吃,長期受刺激,如果是收袖口,手裡的絨線針,往往會發抖,亂戳,天亮全部要拆,因此經驗豐富的中年接線員,只聽調情電話,男女關係未定,內容有點複雜,來來往往,像蟋蟀觸鬚,互相動來動去,用足心思,聰明機智,有暗示,有味道,也不傷筋動骨,長途台的資深老阿姨,這方面要求完全變淡,夜班只喜歡簡單內容,喜歡聽夫妻相罵,家長里短,互相攻擊,緊張熱鬧,百花齊放,等於聽滑稽戲。

  滬生記得,有一天淩晨,白萍來電話說,滬生,最近忙吧。滬生說,還好。白萍說,現在做啥。滬生說,看書,準備休息。白萍說,一個人。滬生說,是的。白萍不響,電話裡有絲絲雜音,白萍說,最近想我吧。滬生說,嗯。白萍說,想我啥地方呢。滬生說,就是想。白萍說,想我啥呢。滬生不響。白萍說,要我吧。滬生說,要呀。白萍停頓幾秒說,我覺得房間裡,現在有一個陌生人。滬生說,啥。白萍說,我聽出來了。滬生說,啥人。白萍說,現在聽不到聲音了,我是感覺。滬生說,我聽糊塗了。白萍說,糊塗啥。滬生說,房間裡,就是我嘛。白萍說,身邊啥人呢。滬生說,我一個人。白萍說,我看不見,聽見了,床上是兩個人,對吧。

  滬生說,笑話。白萍說,我感覺,是多了一個人。滬生說,聽錯了。白萍說,前幾年滬生搬出去,我就有感覺了。滬生不耐煩說,我解釋幾趟了,現在有條件,我就借了房子。白萍說,我爸爸媽媽是一直懷疑,滬生,為啥要搬呢。滬生說,我想換環境。白萍說,我聽到了,女人喘氣了。滬生說,不可能的。白萍說,我心情不好了,最近,不會打電話了。滬生還想回答,話筒裡咯的一響,一串嗡嗡聲。

  三

  陶陶聽鐘大師說,頭髮硬的人呢,比較勇敢,心比較狠,做事會偏心,因此可以做大官,鎮得住場面,如果做事不偏,位子容易不穩,心不狠,關鍵階段,無法決斷,做任何大事,要狠,也要偏,落得了手,這是做大官的要素。頭發軟的人呢,比較溫和,公平,人一公平,就做不成大事,樣樣猶豫,容易妨礙別人利益,這種人的好處,是容易心安理得,只管自家,總之,我講到底,頭髮硬軟,無啥好與不好,社會分工不同,比如審犯人,心腸軟的人,下不落手,事事不容易成功,往往拖泥帶水,兩面不討好,女人也一樣,如果皮膚白,頭發軟,一般來講,脾氣比較好。陶陶聽了不響。對於鐘大師講大官小官的解釋,陶陶毫無興趣,後面這句,陶陶想到了小琴的皮膚,一雙手,雪雪白,脾氣好。上次吃飯,人人講男盜女娼,小琴話題一轉,談起鄉下過年的經歷,不鹹不淡,心裡有悲,講得大家不響,講得陶陶心裡落眼淚。

  也是這天之後,陶陶經常到華亭路看小琴,攤位後面,兩個人坐一坐,陶陶講得多,小琴講得少,陶陶講得急,小琴耐心聽,時常只是笑,從不多言。每次等陶陶要走,小琴拿出準備的馬甲袋,裡面一件T恤,或一條長褲,這是小琴的心意,要陶陶去穿。一次芳妹看到了新襯衫,陶陶說,這是昨天買的。芳妹說,尺寸正好,登樣的。有次是一條西褲,芳妹說,穿穿看。西褲一般留出褲腳,但這條長褲的褲腳,已經縫齊,燙過。芳妹說,這家店考究的,定做一樣。陶陶說,別人留的尺寸,我一穿正好,因此買下來。芳妹也就不響。當時陶陶心裡,真想提一提小琴,讚揚幾句小琴的周到,溫和,當然,這是不可能的。事後陶陶對小琴說,再送我馬甲袋,芳妹就要懷疑了。小琴笑一笑,馬甲袋到此為止。

  從此以後,小琴去「夜東京」看朋友,陶陶必到。玲子見陶陶進來,比較冷淡,但玲子與小琴,一直是親妹妹的交情,遇到玲子在場,陶陶也不聲不響,只是小心吃飯,日常勢久,玲子也就習慣了。有一天,芳妹帶小囡,到無錫走親戚,講定當夜不回來,陶陶連打幾個電話,約小琴到黃河路吃夜飯。小琴支吾說,外面吃,難為鈔票,還是到姐姐店裡吃吧。陶陶說,店裡熟人太多。小琴說,人多熱鬧。陶陶說,擺攤一天,還想熱鬧,心裡不煩呀。小琴說,飯店是自家姐姐開的,何必調地方。陶陶說,我現在,就想兩個人單獨吃飯。小琴不響。陶陶說,好吧,就到進賢路。小琴想想說,稍微遲一點,夜裡八點鐘見面,可以吧。陶陶說,為啥。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