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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二

  這段時期,滬生出差少,夜裡經常來看小毛。當時市民之間的往來,一般是直接上門,滬生走進大自鳴鐘弄堂,朝樓上喊一聲,小毛答應,拿了兩隻杯子,下樓開店門。滬生走進理髮店,杯子擺到鏡臺上,每人坐一隻理髮椅,轉來轉去,講七講八。夜裡的店堂,等於小毛的客堂。有一夜,滬生剛到店裡,阿寶進來了,三人見面,比較意外。另一次,是阿寶帶了小珍進來,氣氛熱鬧,也稍微有點尷尬。四個人坐一陣,小毛就拉了滬生,走到門外說,外面走走也好,前面老虎灶,也有凳子坐。滬生說,可以。小毛說,滬生有了戶頭,也可以帶到理髮店來。滬生說,我不禁要問,啥叫「戶頭」。小毛說,就是女朋友,有了,就帶過來,理髮店比電影院,好多了,樣樣便當。滬生不響。小毛說,放心,店堂前門,只有我一把鑰匙。這幢房子的居民,夜裡習慣走後門,用不著擔心。滬生不響。

  夜裡的理髮店,非常靜,樓上難得一聲拖鞋響,然後更靜,更暗。有次小毛說,姝華有信來吧。滬生說,基本不聯繫了,聽說回來過一趟,住一個禮拜,就回吉林了,人完全變了。小毛說,樊師傅講過,女人容易服水土。滬生不響。小毛說,姝華看書多,脾氣怪,回來也應該通知大家,講講談談吧。滬生說,我聽講,姝華出去一年多,就跟當地朝鮮族小青年結婚了。小毛不響。一部24路電車過去,路燈光閃一閃,兩個女青年推門進來,慌張裡,帶進一團夜風。

  小毛說,做啥。對方嘰嘰喳喳,謔浪笑傲,忽然不響了。小毛說,這是大妹妹,蘭蘭。大妹妹不響。也許發覺店堂裡有陌生人,大妹妹比較警惕。小毛說,這是我朋友滬生。大妹妹像是不相信,走近滬生面前看,拍了一記心口,說,啊呀,真是嚇人。滬生起來招呼。夜色朦朧,眼前兩個女子,與記憶裡相比,個子長高了,尤其蘭蘭,路燈光照出側影,雙十年華,嘴唇輪廓,肩膀的線條,娟好照眼。小毛說,發生啥情況了。大妹妹坐到2號理髮椅子上,朝後一靠說,苦頭吃足。蘭蘭說,下午跑出去,弄到現在才回來,太倒楣了。小毛說,夜飯呢。大妹妹說,還有心思吃夜飯,根本吃不進。蘭蘭說,我已經餓了。滬生說,飯總歸要吃的,要麼,大家去「四如春」吃一點。小毛說,請這兩個人吃,等於白請。大妹妹推一記小毛說,講得難聽吧,我一直記得滬生的。

  四個人出理髮店,出弄堂,走進「四如春」飲食店坐定。滬生點了兩碗小餛飩,兩客炸豬排,兩碗蔥油拌面,逸興遄飛。店裡人少,大妹妹朝豬排上灑辣醬油,不動筷。蘭蘭吃得急,小毛與滬生吃拌面。等吃到差不多,大妹妹說,我倒楣了。蘭蘭說,還有我。小毛放了筷子。大妹妹說,吃了中飯,兩個人出去,等走到大光明電影院門口,想不到,後面有「暗條」,結果,捉了我跟蘭蘭,關進人民廣場派出所,到現在放出來。

  滬生說,平白無故捉人,不可能的。蘭蘭說,之前,我跟大妹妹一路走,背後一直有兩隻「摸殼子」盯梢,這兩隻騷男人,從余姚路,一直盯了八九站路,緊盯我跟大妹妹,狗皮膏藥一樣,根本摜不脫,其實,我跟大妹妹一點不顯眼,後面這兩個死人,打扮比較飛,想不到,讓兩個「暗條」發覺了,也開始緊盯不放,這就等於,路上一共六個人,前面,是我跟大妹妹,後面,兩隻騷貨,再後面,兩隻「暗條」。六個人一路走,一路盯,一路跟,我如果早點發覺就好了,等走到南京路「大光明」,黃河路口,兩個男人上來搭訕了,怪就怪大妹妹,肯定是發情了,發昏了頭,我真是不懂,後面這兩隻騷貨,啥地方好呢。大妹妹說,不許亂講,我根本無所謂的。蘭蘭說,我得不到大妹妹信號,不曉得心相,悶頭走到黃河路口,後面上來搭訕,剛開口叫一聲阿妹。大妹妹聽到,身體就不動了。大妹妹笑說,不許瞎講,不許講。蘭蘭說,我停下來,大妹妹一回頭,就癡笑,我想不通了,吃癟了。大妹妹說,亂講,我會回頭,會這樣子笑吧。蘭蘭說,大妹妹,笑得像朵喇叭花。大妹妹說,瞎三話四,要我對陌生男人笑,我有空。

  蘭蘭說,笑得像朵梔子花,白蘭花,我看得清清爽爽。大妹妹說,再瞎講。大妹妹伸手就捂蘭蘭嘴巴,蘭蘭掰開大妹妹手說,真的呀,當時大妹妹看看背後的男人,笑眯眯講,叫我做啥,有啥事體呀。大妹妹急了,伸手要打。小毛說,瘋啥,讓蘭蘭講。大妹妹鬆開手。蘭蘭說,一女一男,一前一後,只搭訕了這一句,也就是證據了,兩個「暗條」,馬上沖上來,一人兩隻手,當場捉牢四個人,走,進去談談,到「大光明」辦公室裡走一趟。啊呀,上海人講,我的「招勢」,「台型」,完全褪光了,完全坍光了,我面孔擺到哪裡去,國際飯店,大光明,包括工藝商品服務部,人本來就多,全部圍上來看熱鬧,我恨不得尋條地縫鑽進去。小毛說,後來呢。蘭蘭說,準備到「大光明」辦公室樓上去處理,但是人人看,人山人海,六個人只能穿過南京路,直接關進人民廣場派出所。小毛與滬生不響。飲食店外面,24路電車開過,小辮子冒出火星。小毛說,以前我一直講,天天野到外面去亂蕩,蝴蝶亂飛,肯定會出事體,不相信,現在好了,哼,總算關進老派了。滬生說,後來呢。蘭蘭說,可以問大妹妹。

  小毛說,大妹妹講。大妹妹說,關進老派,男女先隔開,先問名字,我當然講不出,這兩個男人叫啥,接下來,蘭蘭就說謊了,講跟我大妹妹,是普通一般的朋友,互相根本不瞭解,後來還哭,軟骨頭。蘭蘭說,笨吧,人到這種地方,就要瞎講八講,就要瞎胡搞,不可以老實,就要瞎搞三千,搞得幾隻老派,頭昏腦漲為止。大妹妹說,搞啥呢,我本來就正大光明,聽見後面有人打招呼,以為是熟人,以為是小學男同學,就算互相不認得,我跟陌生人講幾句,為啥不可以,我犯啥法。

  小毛不響。滬生不響。大妹妹發呆。蘭蘭一笑說,我現在問滬生哥哥,可以吧。滬生說,問啥。蘭蘭說,我跟大妹妹,啥人更好看呢。小毛說,喂。滬生遲疑說,比較來講,大妹妹身材好,蘭蘭嘛。講到此地,已經出了問題。蘭蘭說,我為啥身材不好。大妹妹說,我難道大餅面孔,單眼皮。蘭蘭笑笑說,理髮店王師傅講,做女人,面孔跟頭發,最要緊。我的面孔,頭髮,滬生哥哥講講看呢。小毛喊一聲說,喂,已經搭進了老派,做了筆錄,全部忘記了,黃魚腦子。大妹妹推一記蘭蘭說,講呀。

  蘭蘭說,我已經講過了,講五遍六遍,一個意思。小毛說,是啥。蘭蘭說,我跟大妹妹,是正派走路,後面壞男人上來搭訕,我記性差,承認是黃魚腦子,以為是男同學,再講了,大妹妹的男同學,男朋友,加起來真有幾個班,不可能個個記得。老派昕了,檯子一拍說,喂,此地是啥地方,曉得吧。當時我一嚇,我講,此地上海南京路。老派講,南京路是啥地方,全中國流氓阿飛壞分子,全部加起來,也沒有南京路多,男流氓女流氓,此地看得多了,不要以為了不起,再好看的面孔,再登樣的打扮,此地要多少有多少,潮潮翻翻。當時我笑笑,我對老派講,是的,《霓虹燈下的哨兵》裡,流氓已經不少了,阿飛穿尖頭皮鞋,賣美國畫報,狐狸精女特務曲曼麗,胸部已經包緊,我請人民警察同志搞搞明白,我跟大妹妹,是勞動人民出身,懂了吧,三代工人無產階級,我本人,等於南京路賣花的電影演員,苦命阿香姑娘,一直受到地痞流氓的壓迫,懂了吧。老派笑笑,鋼筆一摜,面孔一板說,裝可憐,廢話少講,不管啥阿香不阿香,今朝再講一次,男方上來搭訕,處理男方,女方如果已經笑了,已經接口,答腔了,就是生活作風不正派,必須吃辣火醬,寫檢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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