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影視原著 > 繁花 | 上頁 下頁
六二


  ▼第十九章

  一

  禮拜天,大伯來曹楊新村。從路口進新村,有一段直路。小珍住樓上10室,北面有窗,看到大伯遠遠走來,立刻登登登跑下來報告說,阿寶,大伯伯來了,已經過來了。阿寶看鐘,十一點半,檯面上已經擺了小菜,阿寶娘拿過一把扇子,悶聲不響。阿寶爸爸擺了碗筷,小阿姨開架櫥,翻翻揀揀,大口瓶裡有蝦米紫菜。小阿姨說,小珍乖,大伯伯一來,小菜就不夠了,跟爸爸借兩隻雞蛋,下旬就還。小珍跑上樓去。阿寶跟小阿姨走到外面,大伯踏進大門,三伏天氣,頭上披一塊濕毛巾,汗衫濕透。小阿姨接過人造革破拎包,讓大伯到灶間裡揩面,大門口陰涼,先坐一坐。小阿姨弄小菜。大伯朝阿寶笑笑說,熱煞。阿寶不響。大伯說,天一熱,人就狼狽。小珍點點頭,手裡拿了兩隻雞蛋。大伯說,想想以前,真比現在苦惱。阿寶不響。大伯說,死要面子活受罪,熱天穿西裝短褲,配英式羊毛長統襪,如果是中式短打出門,長衫定規是隨身帶,熱得穿不上,也要疊得整整齊齊,臂膊彎裡一掛。阿寶說,為啥。大伯說,要面子呀,表明自家穿長衫,有身份,等於上海闊太太,耶誕節到香港,貂皮大衣,灰鼠皮大衣,貴氣外露,其實穿了容易見老,但女人最歡喜,香港熱呀,根本穿不上,出門到外面,皮草大衣,照樣朝臂膊彎裡一掛,這就做太太的身架了。小阿姨過來,接過小珍的雞蛋說,大阿哥是坐車子來,還是跑過幾站路。大伯伯枯窘說,跑過幾站。小阿姨說,看來,我加一隻燉蛋,還是不夠的,讓我再。大伯說,隨便的。小阿姨說,下次來吃飯,阿哥幫幫忙,先打一隻傳呼電話好吧,讓阿妹預先,也有個準備。大伯有點尷尬。

  阿寶說,廣播裡講,西哈努克又到北京了。大伯伯看看周圍,輕聲說,聽到新聞了,這個大老倌,世界第一享福人,講起來亡國之君,逃到中國,會吃會用,耳朵像菩薩,手拿一雙象牙筷,吃到東來吃到西,吃啥也不憑票,點名高級西餐,一般是西冷牛排,香煎小羊肉,奶油葡國雞,焗洋蔥湯,焗蝸牛,中餐名堂,就更多了,雅一點,比如「金粉滑金條」,小毛說,啥。大伯咽一口饞唾說,就是蝦籽蹄筋,燉到豆腐一樣,比如「西湖蓴菜羹」,人世第一羹,玉皇大帝最喜歡,真叫是滑,鮮,比如「金銀蹄」,火腿蹄燉鮮蹄,「荷葉粉蒸肉」,上好五花肉,憑戶口肉票,根本買不到,切塊加料醃透,渾身滾滿炒得噴香糯米粉,荷葉裹緊,上籠蒸透,「扁口八寶」,扁口就是鴨子,肚皮裡八寶,十八寶,樣樣名堂,全部到位,唉,這個男人,要吃啥,就是啥,隨便的,吃多少有多少,老婆又是標緻玲瓏的妙人,日裡吃飽,夜裡沉酣脂粉,席夢思裡做神仙,男人做到這種地步,槍斃也值得。此刻,樓上小強喊,小珍,上來吃飯。小珍朝大伯一笑,跑上樓去。大伯對阿寶說,這個小珍姑娘,對阿寶真好。

  阿寶說,汗停了吧,進去吧。兩個人進房間,大伯對阿寶父母笑笑,阿寶娘立起來招呼,大家吃飯。大伯夾菜扒飯,照例悶頭一頓猛吃。小阿姨端了紫菜蛋羹,走近來說,寧波人講,下飯無膏,飯吃飽,今朝小菜少,比唐伯虎吃白飯,總是好一點。大伯伯連吃兩碗飯,停下筷子說,小阿姨,唐伯虎這一段,是蘇州說書先生,亂話三千了,古代不搞運動,唐伯虎再窮,也不會窮到吃白飯的地步。阿寶娘說,一講兩講,就講運動。阿寶說,唐伯虎為啥吃白飯。阿寶爸爸白了大伯一眼說,當心噎,少講。大伯吃進半碗,胸口一挺說,配合憶苦思甜,我驚堂木一拍,是這樣的,各位老聽眾,老聽客,今朝,我來講一講風流才子唐寅,落難時期,窮得眼面前,只剩了一碗白飯,要死呀,無論如何咽不落,就叫了小書僮,立到身邊,慢慢唱菜名,小書僮頭頸骨一伸,現在報菜了,喂呀,「響油蟮糊」來了呀。唐伯虎伸筷,檯子上空,就是一夾,扒了一口白飯,「滑炒子雞」,來麼哉。唐伯虎扒一口白飯。「八大塊」呀,就是紅燒肉,唐伯虎扒一口白飯。「醃鮮砂鍋」一客呀。唐伯虎改用調羹,騰空一舀,調羹再朝下,舀了一口白飯,哈哈。「走油蹄髈」來嘍,香是香來糯是糯。唐伯虎筷子朝前面一夾,一卷,這就是老吃客,懂得先吃蹄髈皮,實際上,只弄了幾粒飯米碎,吃進嘴裡。小阿姨笑。大伯扒了一口飯說,講來講去,這個唐寅唐伯虎,還沒餓透,細皮嫩肉少爺公子,死要面子,死要排場,到我這種地步,三扒兩扒,一碗飯早已經落胃,還叫哈小菜名字,十三點。

  不到廿分鐘,檯子上每碗見底,吃飯結束。小阿姨說,燒得一趟比一趟慢,吃得一趟比一趟快。阿寶娘笑笑。阿寶爸爸說,舊上海,飯店堂倌照規矩要喊菜,喊飯,第一碗飯喊「陽春」,第二碗是「添頭」,第三碗「分頭」,碰到這副急相,堂倌來不及開腔。大伯笑笑。阿寶爸爸說,讀教會學堂的階段,我面前這個人,同樣是吃飯第一名,眼睛一霎,樣樣吃光。大伯說,住宿制的學堂,我有啥辦法呢,一隻方檯子,八個人吃飯,如果其中有我這種饞癆坯,天吃星,其他人,立刻也就跟進,飯越吃越快,噎煞為止。阿寶說,為啥呢。大伯說,菜少飯少,肯定要搶,學堂裡,容易鬧飯菜風潮,後來定了新規矩,小阿姨猜猜看。小阿姨說,簡單的,添飯加菜。

  阿寶說,自家管自家吃。阿寶爸爸說,每只檯子,選一個同學做桌長,其他七個人,夾菜,盛飯,樣樣看桌長眼色,桌長吃啥菜,夾一筷子長豇豆,大家也夾一筷子,桌長盛了飯,大家方可以到飯桶裡添飯,吃飯也就斯文相。大伯說,我留了一級,就跟我弟弟吃飯了,樣樣聽我弟弟指揮。阿寶爸爸說,檯面上,我長一輩,中國人,吃飯有儀注,要講規矩,飯前不忘根本,先向長輩請安,長輩動筷,才可以動,嘴裡有飯,不許講張,筷子不許亂翻,不可以飛象過河,不許發豬囉咂咂聲,不做人,去做動物,我夾一筷長豇豆,阿哥筷子伸進茭白碗,我桌長的筷子,必須辣一記敲過去,敲得阿哥筷子一松,小菜落下來,照規矩,這一輪阿哥就是停吃,等大家吃了長豇豆,吃一口飯,阿哥可以動。小阿姨說,作孽。阿寶娘笑笑。大伯尷尬說,我苦頭吃足。

  阿寶爸爸說,我做了桌長,大家越吃越慢,越吃越禮貌,我阿哥的嘴巴,從此就吃不飽了,越吃越饞,剛剛這副吃相,我真想敲筷子,實在難看。大伯笑說,我的饞癆病,是弟弟敲筷子敲出來的,另外有一趟,是學監拖了我出來,對我講,這不是饞癆病,是苟且。聽到此刻,小阿姨放了碗盞,感慨說,大戶人家出身,饞到了這種地步。大伯說,我是餓煞鬼投胎,毫無辦法。小阿姨說,以前我娘家鎮上,劉府大牆門,有一個劉老爺,也叫劉白虱。大伯說,啥意思。小阿姨說,劉家,房子連房子,足足六七進還多,天井裡有私廟,香堂,良田千畝,外加竹林,湖塘。大伯說,家產不小。小阿姨說,只是劉老爺,一生饞癆,不捨得吃用,腰裡吊一串鑰匙,樣樣要鎖攏,一家老小,面黃肌瘦,人人是餓煞鬼投胎。大伯說,切,我不是這種人,三年困難階段,我照樣全雞全鴨,魚翅照吃,不會笨到這種地步,一面剝削農民,一面剝削自家人。小阿姨說,劉白虱只有一件棉袍子,千年不換,萬年不汏,爬滿白虱,看上去,就是一個老癟三。

  阿寶娘說,我見過幾趟,作孽。小阿姨說,我娘家鎮上,天下魚米之鄉,街上討飯花子,照樣蓋絲綿被,不吃死魚死蝦,也只有劉白虱一家門,是爛汙三鮮湯,只喜歡吃種種落腳貨,死白魚,「死彎轉」,也就是死蝦,吃得箸五食六,味道好極。大伯說,這是害小輩了,要是我,《百萬英鎊》亨利·亞當斯,我破衣裳一摜,先到南京路「王興昌」,「培羅蒙」,定幾套西裝,幾打府綢襯衫,再到來喜飯店吃大菜,先開了洋葷再講。小阿姨說,上海人講,叫花子吃死蟹,只只鮮,有滋有味,劉白虱屋裡呢,米倉生蛀蟲,年糕長綠毛,吃飯有定量,街上賣麥芽搨餅了,劉白虱喜歡看,氽油條了,喜歡看,做梅花糕,喜歡看,不肯摸一隻銅板買,府裡兩個老傭人,真是胎裡苦,已經苦慣了,苦得天天窮笑,後來,笑煞一個,尋不到人來頂替。大伯說,這種人,已經是妖怪了,等於活羅漢。阿寶娘說,大冷天,開了太陽,劉白虱縮到天主堂牆腳跟,同幾個叫花子,並排蹲下來,一聲不響,這批叫花子,個個嫌避劉白虱,翻一翻白眼,最後全部逃開去。

  阿寶說,為啥。小阿姨說,公共場所曬太陽,不用摸鈔票,劉老爺身上,老白虱比叫花子身上多幾倍,太陽一照,白虱亂爬,劉白虱就捉,一面捉,一面就朝叫花子身上摜,這批叫花子,恨得要死。大伯說,解放後呢。小阿姨說,土改第二天,工作組走進劉白虱的天井,掘出銀洋鈿,貥盡貥是,發黑結塊,一麻袋鈔票,也已經發黴,白螞蟻做窟,當然全部充公了,劉白虱當場死過去好幾趟,工作組叫了劉家兩個兒子,用一塊門板,抬劉白虱參加清算鬥爭大會,結果呢,天主堂前面晡太陽這批窮癟三,叫花子,新社會做新主人了,搬過來一塊厚門板,壓到劉白虱身上,六七個人爬上去,窮跳窮叫,跳了三刻鐘,劉白虱吱吱吱叫了幾聲,壓得像扁尖筍,海蜇皮一樣,肚皮裡一粒飯米碎也壓不出來,斷氣哉。大伯說,這個人,確實是討厭,銅鈿眼裡翻跟鬥,早點投胎也好。阿寶說,壓兩扇門板,不大可能吧,劉白虱不是駝背。大伯看看阿寶,心情低落說,不許瞎插嘴,小青年懂啥呢。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