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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禮拜天,大伯來到曹楊新村。思南路大房子掃地出門,一分為三。大伯一家,遷到提籃橋石庫門前廂房。孃孃因為皮箱事件,單位加大力度,忍痛與老公離了婚,跟了祖父單過,住閘北鴻興路街面房。小叔一家三口,搬到閘北青雲路亭子間。祖父定息取消了,大伯每月只發二十九塊三角,等於工廠學徒的滿師標準,人口多,艱難。孃孃與小叔兩家,單位工資一分不減,人少,還過得去。此刻,大伯靠了窗口,吃冷開水。從解放直到「文革」,阿寶父母只逢陰曆年,到思南路與大伯見一面,來往不多。阿寶父母不響。大伯說,看來看去,此地最好,窗外有野趣,裡廂有衛生。阿寶娘說,也有難處。大伯說,人比人,是氣煞人,弟弟的工鈿再減,也有六十八塊,弟妹是事業單位,工資八十四塊,跟我不能比。阿寶爸爸說,今朝來,有啥事體吧。大伯說,弟弟開口,還是硬邦邦,還不明白,兩兄弟,其實是讀書不用功,有啥好結果呢。阿寶爸爸不響。大伯壓低聲音說,如果以前就有覺悟,到十六鋪碼頭當小工,現在我跟弟弟,就是工人無產階級,為啥缺覺悟呢。阿寶爸爸冷笑。

  大伯說,我一直做小開,全部老爸做主,我做「馬浪蕩」,東蕩西蕩,吃點老酒,看《萬有文庫》,美國電影,聽評彈迷魂調。阿寶爸爸不響。大伯說,弟弟當初,讀書太不專心,聽了宣傳,參加了組織,吃苦不記苦吧。阿寶爸爸不響。大伯說,如果認真讀英文,中國公司先做起來,賬做得好,春秋兩季「點元寶」。阿寶說,啥。大伯說,也就是盤帳,盤點盈虧,兩兄弟再出洋,英國美國,先做跑街先生,再做「康白度」,也就是洋行買辦,就不會有今朝。阿寶爸爸壓低聲音說,馬上滾出去,出去。大伯說,脾氣真古怪,已經全部落難了,發啥火呢。阿寶娘說,阿哥難得來一趟,不要講了。小阿姨說,吃了中飯回去,少講兩句。阿寶娘說,阿哥,襯衫先脫下來,房間裡熱。大伯說,弟妹,這件衣裳,阿哥脫不下來了,難為情的。阿寶爸爸說,皮帶抽過幾趟,有傷了。大伯解開紐子說,運動到現在,只吃過一記耳光,還算好,每天寫交代,問我黃金放啥地方,自家人面前,我食不兼味,衣不華綺,無所謂了。大伯脫了襯衫,裡面一件和尚領舊汗衫,千瘡百孔,漁網一樣。大家不響。大伯說,開銷實在難,我只能做癟三,每日吃鹹菜,吃發芽豆,還要幫鄰居倒馬桶。大家不響。

  小阿姨出門,買來兩包熟食,檯子拉到床跟前,端菜盛飯。五人落座。小菜是叉燒,紅腸,蔥烤鯽魚,糖醋小排,炒刀豆,開洋紫菜蛋湯。看到一檯子小菜,大伯忽然滑癱到凳下。阿寶拉起大伯。阿寶爸爸說,以前我坐監牢,也少見這副急腔。大伯喘息說,是我饞癆病發作,胃痛了。小阿姨說,作孽,講起來富家子弟,窮相到這種地步,快點吃。阿寶爸爸說,小阿姨,鈔票太多對吧,為啥弄了七隻八隻,不是大客人,瞎起勁。小阿姨說,姐夫難得請兄長吃一頓飯,要面子吧,我不買帳的,我是大腳娘姨,勞動人民,我買啥,就吃啥。阿寶娘說,輕點輕點。阿寶爸爸說,小菜弄得多,要吃傷的。

  大家不響,想不到此刻,大伯據案大嚼,已悶頭吃進大半碗飯,叉燒紅腸也吃了大半碗,仍舊不斷拖到飯碗裡,像聾����,天吃星,嘴巴拼命動,恣吞恣嚼,不斷下嚥。小阿姨說,先吃口湯,慢慢咽,篤定吃,我早曉得,就買一隻蹄髈,燜肉也可以,罪過罪過。大家不響,五個人這頓飯,吃得心驚肉跳。飯畢,大伯心定說,想想以前,本埠的上等館子,我全部吃到家了,中飯夜飯,夜宵,公司菜,「新雅」茶點,焗蛤蜊,焗蝸牛,「老正興」蝦籽大烏參,劃水,鲃肺,金銀蹄,「大鴻運」醉雞醉蝦,樣樣味道好,但是吃下去,就統統不作數了,人的肚皮,十分討厭,吃過就等於白吃,比不過這頓飯。小阿姨說,風水輪流轉,叫花子吃死蟹,只只鮮。

  阿寶娘正要開腔,只聽外面敲門,進來幾個居委會女幹部。阿寶爸爸立起來。大伯也立起來。居委會女幹部看看檯面說,好的,小菜蠻多,今朝慶祝啥呢,國民黨生日。阿寶娘說,是我老公的阿哥來了。居委會女幹部看工作手冊,看看大伯說,叫啥名字。大伯不響。居委會女幹部說,資產階級搬到了提籃橋,還要見面。大伯點點頭。居委會幹部說,老遠過來,帶啥東西來。大伯說,我空手。另一女幹部說,拎包也不帶。大伯說,是的。居委會女幹部說,空手來,偷帶幾根金條銀條,也便當,別到褲腰裡,綁到腳膀上,一樣坐電車。大伯苦笑說,各位幹部,不要講舊秤十六兩一根大黃魚,就是小黃魚,黃魚鯗,黃魚籽,黃魚身上金屑粒,金粉金灰塵,全部充公上交了。居委會女幹部說,哭窮。大伯說,一句不假。小阿姨說,有啥多問的,飯也吃不太平。

  居委會女幹部說,喂,不許插嘴。小阿姨說,我現在是正常吃飯,犯啥法。居委會女幹部說,外地鄉下戶口,鄉下女人,賴到上海不肯走,為啥。小阿姨跳起來說,來幫我的阿姐姐夫,我不犯皇法,叫派出所來捉呀,我的死腔男人,就是派出所的,張同志李同志,我認得多了,我打電話就來,試試看。居委會女幹部一呆。小阿姨說,太氣人了,逼煞人不償命。另一個女幹部說,喂,嘴巴清爽點。小阿姨忽然朝幹部面前一橫說,我怕啥,我怕抄家吧,抄呀,抄呀,抄抄看呀。阿寶與阿寶娘去拖。此刻,旁邊的大伯忽然解開腰帶,長褲一落到底。大伯說,請政府隨便檢查,我啥地方有黃金。幾個女幹部,看見眼前兩根瘦腿,一條發黃的破短褲,立即別轉面孔,低頭喊說,老流氓,快拉起來。下作。

  二

  小毛進了門,端詳一番說,到底是革命軍人家庭,太平無事。滬生說,我爸講,必須提高革命警惕。小毛說,這幢大樓,最近跳下去多少人。滬生笑說,最近我爸講,建國開頭幾年,也有一個跳樓高潮,當時的上海市長,一早起來吃茶,就問身邊的秘書,上海的「空降兵」,昨天跳下來多少。小毛笑笑。滬生說,當時天天有人跳,現在的河濱大樓,天天也有人跳,心甘情願,自絕於人民。小毛搖頭。滬生說,這幢大樓,目前還算太平,最轟動的,是我中學隔壁,長樂路瑞金路口的天主堂,忽然鏟平了。小毛說,我弄堂裡,天天鬥四類分子,鬥甫師太,鬥逃亡地主。滬生說,我不禁要問,這種形勢下面,阿寶跟蓓蒂,是不是有了麻煩,是不是要表態。小毛說,朋友落難,我想去看一看。滬生不響。兩個人走到陽臺。小毛說,還記得大妹妹吧。滬生說,記得呀,喜歡跳橡皮筋,大眼睛。

  小毛壓低聲音說,前天見到我,大妹妹就哭了,因為,大妹妹的娘,舊社會做過一年半的「拿摩溫」,之後,就到其他紗廠做工,最後跟小裁縫結了婚,做家庭婦女,又做普通工人,因此瞞到了現在,運動來了,只要聽見附近的鑼鼓家生,嗆嗆嗆嗆一響,連忙鑽到床底下,有一次躲到半夜,等爬出來,大小便一褲子,渾身臭得要死。滬生說,這是活該。小毛說,我對大妹妹講,不要哭,嘴巴一定要閉緊,就當這個老娘,天生神經病,已經風癱了,癡呆了,準備天天汏臭褲子,汏臭屁股,也不可以開口。滬生說,大家不禁要問,這樣的社會渣滓,為啥不去自首。小毛說,「不禁要問」,大字報口氣嘛。滬生笑笑。小毛說,可以自首吧,不可以,隔壁弄堂,煙紙店的小業主,主動去自首,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結果呢,打得半死,下個月,就押送「白茅嶺」勞改了。滬生說,為啥。小毛說,講起來簡單,小業主的鄰居,就是鄰居嫂嫂,經常獨霸水龍頭,脾氣一直刁,因此小業主跑到曹家渡,請一個道士做法,道士這一行,道行最深,香火叫「熏天」,吹笛子叫「摸洞」,魚叫「五面現鱗」。

  滬生說,根本聽不懂。小毛說,小業主一上門,道士心裡想,「賬官」來了,就是付帳的人來了。小業主講了嫂嫂情況,道士講,搞這種「流宮」,最便當。小業主講,啥意思。道士講,這是行話,流宮,意思就是「女人」。道士當場畫了九張符籙,細心關照小業主,等鄰居嫂嫂晾出三角褲,想辦法,貼一張到褲襠裡,三天貼一張,三三得九,貼九次,嫂嫂的脾氣,就和順了,渾身會嗲,等於寧波糯米塊,重糖年糕,軟到黏牙齒,樣樣可以隨便,就是做眉眼,勾勾搭搭,搞腐化,樣樣答應。滬生搖搖頭。小毛說,九張符籙貼了,嫂嫂一聲不響。有一日,嫂嫂到煙紙店買拷扁橄欖。小業主講,過來。嫂嫂講,做啥。小業主講,來呀。嫂嫂講,啥意思。小業主霎一霎眼睛講,到後間床上去,進去呀。嫂嫂講,為啥。小業主講,不為啥。嫂嫂講,十三。小業主講,身上有變化了。嫂嫂說,啥。小業主說,身體發軟了。嫂嫂講,啥。小業主講,下麵癢了吧。嫂嫂一嚇。小業主講,去後間,聽見了吧。嫂嫂講,下作坯。小業主講,騷皮。嫂嫂講,再講一句。小業主不響。嫂嫂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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