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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第十一章

  一

  阿寶全家搬離的前夜,想不到小阿姨拎了半籃水紅菱,忽然上門,見房內大亂,姐姐姐夫,悶聲整理行李,深受刺激,當場與抄家人員大吵大鬧,殺千刀跳黃浦,樣樣全來。阿寶娘哀求不止。值班監督人員,初以為小阿姨是保姆,最後認定神經病,明天就搬場,也就無心戀戰。小阿姨揩了眼淚,摸摸阿寶肩胛說,阿寶,小阿姨來了,不要怕。第二日一早,小阿姨跟了阿寶全家,爬上了卡車,遷往滬西曹楊工人新村。阿寶朝蓓蒂,阿婆揮手。蟬鳴不止,附近尼古拉斯東正小教堂,洋蔥頭高高低低,阿寶記得蓓蒂講過,上海每隔幾條馬路,就有教堂,上海呢,就是淮海路,復興路。但卡車一路朝北開,經過無數低矮蒼黑民房,經過了蘇州河,煙囪高矗入雲,路人黑瘦,到中山北路,香料廠氣味沖鼻,氧化鐵顏料廠紅塵滾滾,大片農田,農舍,楊柳,黃瓜棚,番茄田,種蘆粟的毛豆田,淩亂掘開的墳墓,這全部算上海。最後,看見一片整齊的房子,曹楊新村到了。

  此種房型,上海人稱「兩萬戶」,大名鼎鼎,五十年代蘇聯專家設計,滬東滬西建造約兩萬間,兩層磚木結構,洋瓦,木窗木門,樓上杉木地板,樓下水門汀地坪,內牆泥草打底,罩薄薄一層紙筋灰。每個門牌十戶人家,五上五下,五戶合用一個灶間,兩個馬桶座位。對於蘇州河旁邊泥濘「滾地龍」,「潭子灣」油毛氈棚戶的赤貧階級,「兩萬戶」遮風擋雨,人間天堂。阿寶家新地址為底樓4室,十五平方一小間,與1,2,3,5室共用走廊,窗外野草蔓生,室內灰塵蜘蛛網。一家人搬進箱籠,阿寶爸爸先撿一塊磚頭,到大門旁邊敲釘子,掛一塊硬板紙「認罪書」,上面貼了脫帽近照,全文工楷,起頭是領袖語錄,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他就不倒。下文是,認罪人何年何月脫離上海,混跡解放區,何年何月脫離解放區,混跡上海,心甘情願做反動報紙編輯記者,破壞革命,解放後死不認帳,罪該萬死。居委會幹部全體到場,其中一個女幹部拿出認罪書副本,宣佈說,工人階級生活區,一戶反革命搬了進來,對全體居民同志,是重大考驗,大家要振作起來,行動起來,行使革命權利,監督認罪人,早夜掃地一次,16號門口掃到18號,認罪人要保持認罪書整潔,每早七點掛,十八點收。阿寶爸爸遵命。幹部看了看工作手冊說,新社會到現在,還有大小老婆。阿寶爸爸指小阿姨說,是我內人妹妹,幫忙搬場。女幹部拿出鋼筆,記到工作手冊裡,一聲不響。

  4室門窗前,立滿男女看客,窗臺上坐三個小囡,一切盡收眼底。阿寶一家四人,睽睽之下佈置房間,大床小床,五斗櫥擺定。2室阿姨講蘇北上海話說,妹妹,你家裡,最要緊的東西,忘記掉了。阿寶娘不響。2室阿姨說,煤球爐子。阿寶娘驚訝說,此地用煤爐。2室阿姨說,嗯哪,洋風爐子,也可以滴,我才剛,一件一件看你家的家當,沒得煤球爐子,也沒得火油瓶子。阿寶娘愁容滿面。3室嫂嫂講蘇北話說,用我家煤爐子,下點麵條子,快的。2室阿姨說,還是用我家的,煤球爐,最要緊了,要便宜,買個爐膽子,用洋油火油箱子,自家做一個爐子,也可以。阿寶娘說,謝謝謝謝。3室嫂嫂說,不要忘記了,去辦個煤球卡。阿寶娘說,謝謝。只有5室阿姨旁邊看,一聲不響,細腰身,笑眯眯有禮貌。小阿姨對阿寶娘說,阿姐放心,我會生煤爐,也會燒洋風爐,以前住虹口,就靠洋風爐子過日腳,不急的。阿寶娘一時講不出話來。

  「兩萬戶」到處是人,走廊,灶披間,廁所,房前窗後,每天大人小人,從早到夜,樓上樓下,人聲不斷。木拖板聲音,吵相罵,打小囡,罵老公,無線電聲音,拉胡琴,吹笛子,唱江淮戲,京戲,本灘,咳嗽吐老痰,量米燒飯炒小菜,整副新鮮豬肺,套進自來水龍頭,嘭嘭嘭拍打。鋼鐘鑊蓋,鐵鑊子聲音,斬餛飩餡子,痰盂罐拉來拉去,倒腳盆,拎鉛桶,拖地板,馬桶間門砰一記關上,砰一記又一記。自來水按人頭算,用電,照燈頭算帳,4燈收音機,等於15支光電燈,5燈收音機,算20支光燈泡的度數。阿寶爸爸每天準時掃地,趕到單位報到,認罪書天天掛進掛出,回來遲,阿寶代收。阿寶娘淴浴,方台靠邊,小阿姨拖出床底的大木盆來,到灶間拎了熱水冷水。房門關緊,家家一樣。男人赤膊短褲,立到灶間外面,一塊肥皂一隻龍頭,露天解決,再進馬桶間裡換衣裳。黃昏,各家小板凳擺到大門外,房前房後,密密麻麻是人,凳面當飯桌,女人最後收作碗筷,為一家老小,汏了衣裳,拉出躺椅來,搭鋪板,外面乘涼過夜。小阿姨說,此地寬敞,市區郊區,上海人鄉下人,其實差不多。阿寶不響。小阿姨說,南京路天津路,倒馬桶的房子,要多少有多少。阿寶說,嗯。小阿姨說,阿寶,要多交朋友,看見了吧,樓上10室的小珍,一直朝此地看。阿寶說,小阿姨,還不夠煩呀。小阿姨笑笑。

  吃了夜飯,萬家燈火,阿寶走出一排排房子,毫無眷戀,眼看前方,附近是田埂,幾棵楊柳,白天,樹下有螳螂,小草,蝴蝶飛過,現在漆黑。阿寶閉眼睛,風送涼爽,樹葉與蒿草香氣,大蒜炒豆干,燜大腸的氣味,工廠的化學氣味。等到夜深返回,整幢房子靜了,家家開門過夜,點蚊香,熏艾蒿,走廊悶熱黑暗。2室是兩張雙層鐵床,月光瀉到草席,照出四隻腳,四條小腿。自家房門掛了半塊門簾,阿寶爸爸已經打地鋪,阿寶娘與小阿姨已經入夢。家人距離如此之近,如此擁擠,如此不真實,但阿寶對小阿姨,依然心存感激。搬來當日,小阿姨領了阿寶,阿寶娘,到日用品商店買了煤球爐,火鉗,腳盆,鉛桶,蒲扇,四隻矮凳。

  阿寶娘說,買兩隻吧。小阿姨說,坐外面吃夜飯,兩隻凳不夠。阿寶娘說,阿妹,我不習慣,不答應的。小阿姨說,外面吃飯,風涼。阿寶娘不響。小阿姨說,要跟鄰居一樣。阿寶娘說,要我坐到大門外,岔開兩條大腿,端一碗粥,我做不出來。小阿姨說,苦頭吃得不夠,學習不夠。阿寶娘說,十三點。小阿姨說,講起來,以前我也算鎮裡有銅鈿的二小姐,但吃苦比較早,人情世故早。阿寶娘說,結果呢,看錯了男人。小阿姨說,是呀是呀,阿姐是享福人,房子好,男人好,現在呢,照樣交「麻枯」運。阿寶娘不響。小阿姨說,放心,我會幫姐姐出頭的。阿寶娘說,房子小,還是早點回鄉吧。小阿姨面孔一板說,啥,我跟派出所這個死人,已經離婚了呀,要我回鄉,煤球爐,啥人來弄呢,每一戶,照例輪流負責七天衛生,馬桶間臭得要死,1室山東人,一家門天天吃韭菜大蒜洋蔥頭,熏得眼睛睜不開,啥人去弄。

  阿寶娘說,不要講了。小阿姨說,樓上樓下,一共四隻馬桶間,下面通一條水泥槽,蓋了四塊馬桶板,樓下負責打掃兩塊,每塊要拖出來沖,揩,要到太陽裡去曬,羅宋癟三,蘇聯人搞的名堂,又臭又重,啥人做呢。阿寶娘說,不要講了。小阿姨說,樓上幾隻赤佬,專門到樓下馬桶間裡大便,真自私,講起來工人階級。阿寶娘說,噓。小阿姨說,爛汙撤到馬桶圈上,底下的水泥槽子裡,月經草紙,「米田共」,堆成山,竹絲掃帚也推不動,真膩心呀。阿寶娘歎氣說,實在不想走,再講好吧。

  1950年代建造的工人新村

   ↑1950年代建造的工人新村,上海稱「兩萬戶」,以實際戶數而得名,一說是仿自蘇聯集體農莊式樣,由蘇聯專家參與設計。難怪小阿姨講,馬桶的蓋板,又重又臭,是「羅宋癟三」想的名堂。現基本拆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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