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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陶陶說,照理來講,我該放鬆了,但那場火,一直追著我不放。潘靜說,不會吧。陶陶說,我如果是石家莊的,就自個兒在上海,也許會隨便一點。潘靜說,我可不是隨便女人,在上海多年,從沒有花花草草的事兒,沒動過心。陶陶不響。潘靜碰了一下陶陶的手說,一場火,弄得我火撩〔燎?燒?〕火燎的。陶陶一聲不響,想到了鐘大師。潘靜說,身邊有你,我才能安心。陶陶說,我呀,成天琢磨秘密頻道,消防梯,已經神經了。潘靜說,我也怕呀,才有了這種需要嘛,昨晚有點兒衝動,往你家打了電話,我道歉。陶陶不響。潘靜說,嫂子表面挺客氣,其實呢,是盤問再三,你們倆最近,情況還好嗎。陶陶說,可以。潘靜說,我可不看好,不瞞你說,我在石家莊有過一男友,有次他來電話,我丈夫接的,其實說了我在,或不在,也就成了,可他問東問西,不掛電話,搞得我男友很窘,這種盤問,暴露了夫妻關係。陶陶不響。潘靜說,嫂子肯定給你壓力,我丈夫,也一直給我壓力,看我穿什麼出門,下班回來,說是抱抱,其實是聞我脖子裡的味兒,我固定一個香水牌子。

  陶陶說,你丈夫幹嘛的,老呆在家裡。潘靜說,教書的,我每次回家,香水味兒差不多是消失的,但能依稀聞到,這是慣例,有天下午,石家莊一個浴場開幕,閨蜜拉著我,當了回臨時嘉賓,因此洗了澡,等回來,他貼上來一親我,就吵起來了,懷疑我下午開房了。陶陶說,鼻子夠靈的。潘靜說,全因為,是正經八百的事兒,我才洗了澡,平時我跟男友,再怎麼開房親熱,脖子那一塊,是免洗的,為的是應付檢查。陶陶說,下班噴一次香水,不就結了。潘靜說,那更是問題了,瞧,兩人關係到這地步,有意思嗎,當場大吵兩回,我就南下了,剛到上海沒一個月,他設法找上門,當時,我跟閨蜜長租酒店,他看看是雙人房,盥洗室裡,一把剃刀沒有,又懷疑我倆是同志,我閨蜜說,真他媽的欠,早知道這種下三爛兒,該早收拾,讓他徹底消失。他這才走了。陶陶說,講那麼多,想說明什麼。潘靜低頭說,昨兒晚上,嫂子幾回盤問我,這說明你倆,已毫無信任可言,當年在孟先生家裡邂逅,我就發現,你們倆並不般配,雖然我看出,芳妹那方面很強。陶陶說,啊。潘靜說,你並不快樂,一直是忍受。陶陶說,不說了。潘靜說,人不能為對方活著,靈肉難以一體,快樂何在。陶陶說,這分析,我不愛聽,我是簡單人,只想過簡單生活。潘靜不響。陶陶講到此刻,鑰匙已經摸出手汗。

  陶陶說,潘靜,你確實是好女人,最近,我想了很多,可惜我們不是一樣的人,只能做朋友。潘靜說,我不是上海女人,很直接,怎麼了。陶陶說,我們很難進一步發展了,接你鑰匙那天,我就這樣想,我只能和一般女人來往。潘靜失笑說,我是特別女人嗎,如果陶陶玩自戀,我無話可講。陶陶說,石家莊男友呢。潘靜笑說,哈,你吃醋了,很好,那也是意外邂逅,遇到意外,我才會愛上人。陶陶說,浴場也著火了。潘靜說,是我換了新鞋,路上絆倒了,摔暈了,鞋跟兒斷了,我躺在馬路上,有人看,沒人管。陶陶說,男朋友出現了。潘靜說,你怎麼知道的。陶陶說,他就幫你。潘靜說,直接就抱住了我,就像你救我,抱我一樣,成了我男友。陶陶輕鬆了一些,鼓起勇氣,拿出汗津津的鑰匙,擺到茶几上。潘靜一呆。陶陶說,潘靜,謝謝您對我好,希望石家莊男友,儘快來看您,最好能來上海工作,以後有什麼用得著我的地方,您儘管吩咐,言語。

  二

  梅瑞陪康總走進房間,裝修已經完工,茶几,沙發已經送來。朝南有小天井,釘有露天地板,擺兩把鐵椅,有花草。兩個人走進臥室,大床,梳粧檯一應俱全。梅瑞說,裝了窗簾,我就過來單住。康總說,以前我有個客戶,對未婚妻開條件,婚後,就做週末夫妻,平時各自單獨生活,女方一口答應,結婚之後,我一次問起,週末夫妻,還好吧。客戶一呆講,會有這種事體吧,為啥我要單過,我不是神經病。我笑笑。客戶最後承認,是新娘子一發嗲,做幾個小動作,男方房子就轉手了,新娘子講,單獨過,肯定要出問題的,哪裡有週末夫妻可能。梅瑞說,感情好,這是應該的,我受不了北四川路的氣,是避難,想想我真搬到此地,到了夜裡,只能看天花板。

  康總笑笑,兩人走出臥室。梅瑞說,原來準備,離婚了就搬過來,但情況有變化。康總說,上次電話裡講,已經離婚了呀。梅瑞搖頭說,因為最近,小開一直來電話,不希望我離婚,我姆媽的離婚,結婚階段,小開也是反對,覺得離了婚,就是over了,結了婚,也是over,心態會變怪。康總說,反對結,反對離。梅瑞說,再反對,我也要離。康總坐進長沙發,梅瑞拿出信與照片,坐近康總身邊,康總看信,親愛的梅瑞,這月18日,媽媽跟小開叔叔註冊結婚了。我真想好好辦一辦,但外公比較節省,也就簡單一點。你看看照片,覺得好嗎。延安路房子,裝修好了嗎。一切順利。媽媽。照片拍了筵席情況,梅瑞娘穿胭脂紅雪紡套裙,腰身一流,以前的跳舞照裡,梅瑞娘還是濃妝,到了香港,五官也就素淡,顯年輕,身邊的小開,笑容滿面,外公滿面是笑,一張是婚房內部,一張是陽臺欄杆,看得見半方香港的藍天,層層疊疊高樓。梅瑞說,結婚費用,全部外公資助。我就問姆媽,應該是小開操辦呀。我姆媽講,小開的積蓄,全部投進生意裡了,手頭緊,不靠外公,買不起房子,所以,真正的婚紗照,準備回上海再拍,上海便宜。我講,啥,要回上海了。我姆媽講,小開做了一樁西北生意,最近有了起色,下個月,兩個人準備回上海,順便是拍照,擺酒水。當時我講,啊。我姆媽講,大驚小怪做啥,情況總有變化,小開,一直候機會,一直想來大陸發展,這叫見機行事。

  兩個人看過照片,梅瑞放進信封,康總逐漸靠近,拉過梅瑞的手,梅瑞身體微抖,慢慢抽開了。房間裡靜,天井裡是陽光。康總有了熱情,梅瑞逐漸平淡。梅瑞說,我後來明白,姆媽是見到小開後,跟我的關係,開始冷淡,昨天電話裡還問我,小開最近,來過電話吧。我講,來過幾次。我姆媽講,以後,不許接電話。我問為啥。姆媽講,不接就是了。我講,是姆媽不開心了。我姆媽講,好了,現在我掛了。就掛了電話。康總不響,靠近梅瑞,信封落下來,梅瑞目光恍惚,身體微抖。房間裡靜,天井裡是陽光,偶然來小風,幾盆花葉動一動。康總攬了梅瑞腰身,梅瑞也軟綿綿順過來,身體像要化開,但慢慢又避讓,慢慢立起來。康總放棄。梅瑞笑笑說,康總,不要這樣。康總不響。梅瑞說,最近,我心煩。康總不響。梅瑞說,這個階段,小開一直從香港來電話,要我情緒穩定,不要離婚。康總背靠沙發,不響。

  梅瑞說,我覺得奇怪了,離婚,是我私人事體,小開認為,還是不離的好,下月回上海,已經到銅鑼灣,替我裡裡外外,買不少衣裳。康總說,裡外。梅瑞說,包括內衣,包括其他小衣裳。康總說,尺寸呢。梅瑞說,特地來電話問的,姆媽發覺後,就跟小開窮吵。我就埋怨小開了,為啥不替姆媽買呢。小開講,同樣也買了,數量牌子,幾乎一樣。我不響。小開講,梅瑞,回來後,還是稱呼我小開。我不響。小開講,小娘舅,小爺叔等等名字,顯得小開老了,大陸西北方面的項目,肯定會鋪開的,前景看好,梅瑞還是辭職,跟小開去做,幫小開的忙。當時我應了一聲,稱呼上面,我可以叫小開,無所謂,但是幫我買小衣裳,有一種輕飄飄的感覺,讓我心裡無著落。康總不響,走到玻璃門前。小天井裡鋪滿陽光。梅瑞走近來,外面有風,花動了一動。兩個人並肩,康總拉過梅瑞,梅瑞腰身變軟,慢慢靠過來,靠緊。梅瑞抬頭看看康總,面孔貼了康總的肩胛,一動不動。小天井送來清風,陽光耀眼。康總抱緊梅瑞,過了一分鐘,梅瑞貼近康總面頰,深呼吸一次,嘴唇壓緊康總皮膚,然後讓開,梅瑞說,不好意思,我現在不可以,不便當。梅瑞慢慢避開一點,肌膚貼近,然後慢慢分開。康總松了手,梅瑞讓了半步,兩個人冷場,稍有尷尬。梅瑞說,不要不開心。

  康總說,我不會。梅瑞說,是最近情緒不好,住厭了北四川路婆家,一直想單過,等房子弄好,心裡又無底,怕失眠。康總說,橫不好,豎不好。梅瑞不響。外面有風,天井裡是陽光,花動了一動。康總說,我有個朋友,手裡有六套房子,老婆一直失眠,住進一套新房子,老婆就失眠,覺得隱隱約約有機器響,睜眼等天亮,無論住浦西,還是浦東,無論新房子多少靜,老婆眼裡,是毒藥,五年裡,我朋友的老婆,每夜只能單獨回到開封路的老房子,住到煤衛合用的弄堂亭子間裡去,每趟吃過夜飯,老婆吩咐保姆,一早買菜內容,做早點心內容,到了夜裡八點鐘,司機就送老婆,回到閘北開封路,亭子間裡,單人地鋪,堆滿亂七八糟的舊家當,隔壁住了民工,有蟑螂,潮濕蟲,或者鼻涕蟲,但這個老婆,心滿意足,一夜睏到天亮,一早六點半,司機準時開到弄堂口,接回到新房子裡,進了房間,叫老公起來,大餐台上面,一同吃早點心,這種生活,過到現在了,最近,開封路要拆,我朋友急了,老婆哪能辦。梅瑞冷笑說,哪能辦,一定是表面文章,懂不懂。康總說,啊。

  梅瑞說,明裡講,這老婆是窮命,窮相,也許這個老婆,是有意的,或者,是性生活不配套。康總笑笑。梅瑞說,或者是憋氣,這個朋友,有其他野女人,或者,是跟保姆亂搞,或者,是借蔭頭,老房子隔壁,老婆有老相好。康總說,名堂不少。梅瑞說,也許,這朋友,全部是亂講。康總不響。梅瑞說,人講的故事,往往是表面文章,懂了吧。康總不響。此刻,外面小天井裡,陽光耀眼,花動了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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