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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第十章

  一

  潘靜的門鑰匙,套進陶陶的鑰匙圈,噠的一響,與其他鑰匙並列,大大小小,並無特別。但陶陶看來,舊鑰匙畢竟順眼,新鑰匙,即便調整次序,總歸醒目。手裡多一把鑰匙,開門便利,但會不會開出十樁廿樁,一百樁事體,陶陶心中無底。以前幾把女人的鑰匙,一般預先放於門墊,花盆下面,牛奶箱頂上,有一把,是包了報紙,塞到門旁腳踏車坐墊裡,想出這個辦法的女人,事後證明,確實心思縝密。可以講,鑰匙,是一種關係,單把鑰匙,捏到手裡開門,感覺異常,是暫時動作,手感無依無靠,輕薄,輕鬆,開進房裡,像是見不到人,非常穩定,鑰匙放回門裡小檯子上,凳子上,玄關的草編小籃裡,前後聽不到一點聲響,隨拿隨放,自然,也是生分。鑰匙過手,往往只半分鐘,冬天,更是冷的,缺乏體溫,捏緊了一轉,開了門,也就移交。這一次,鑰匙固定於鑰匙圈裡,經歷不同,分量就變重。鑰匙與人的關係,陶陶完全明白,鑰匙就是人。單把鑰匙,併入其他鑰匙圈裡,狀況就不一樣,鑰匙越多,摩擦就多,聲音響得多,事情就複雜,煩。另外,鑰匙圈起了決定作用,鋼制圓圈,過於牢固,也許只有飛機失事,圓圈高空落地,才會破裂,鑰匙四散。想到此地,陶陶扳開鑰匙圈,拿出鑰匙,重新放回褲袋裡。

  這天潘靜來了電話,陶陶手頭有事,匆忙中,陶陶講北方話說,我們再說吧。潘靜掛了電話,下午又打來,潘靜笑笑,壓低聲音講北方話說,今晚來看我。陶陶不響。潘靜說,想你了。三個字像蚊嚶,辦公室一定有人,不方便。陶陶講北方話說,咱們再說吧。潘靜掛了電話。這天陶陶確實是忙,到了黃昏,順便還趕到吳江路,去看鐘大師,此人曾經介紹一筆生意,芳妹多次提醒,讓陶陶登門酬謝。此刻,陶陶摸出信封,放到檯面上說,這是小意思,請大師不要嫌避多少。鐘大師不響。檯子下麵,是鐘大師養的白狗,幾次想抱緊陶陶小腿,陶陶兩腳併攏說,大師如果,是身體不適意了,對面就是公交醫院,現在就去掛急診。師娘過來沖茶。鐘大師說,老婆先回避,我有事體講。師娘回到樓上。鐘大師說,有問題的人,不是我。陶陶說,我有啥問題。鐘大師說,最近我聽芳妹議論,陶陶比較內向了,文雅。陶陶說,啥意思。

  鐘大師說,芳妹覺得,陶陶發悶,經常想心思,我的判斷呢,最近,一定是碰到陌生人了。當時芳妹講,做生意,天天有陌生人。我講,是不是碰到陌生女人了。芳妹講,大師感覺,陶陶有了外插花。我講,這我不曉得,不過陶陶今年,是桃花流年,並非佳運,凡事反復難定,吃飯防噎,走路防跌,如果酒入歡腸,就是蜜浸砒霜,割卵見莖,不妙了。陶陶打斷說,喂,大師,少跟我老婆,講這一套屁話好吧,我跟我老婆,其實全部不相信。鐘大師說,滿口飯可以吃,滿口話不可以講。陶陶說,如果真有情況,也不應該跟我老婆講嘛。大師說,我講啥呢,要緊關子,我一句不講的。陶陶不響。鐘大師說,是芳妹常到此地來,想跟我談,因此嘛。陶陶說,想讓我每天,也來此地嚼舌頭,我有空。鐘大師戴了眼鏡,看一看陶陶說,面色樣子,是不大妙了。陶陶說,我黃種人,標準黃面孔。

  鐘大師說,運勢命相,八字裡已經擺好,桃花多,也沒辦法。陶陶說,大師講過多少趟了,我的桃花,有四到五趟,好桃花爛桃花,這種屁話,多講有意思吧。鐘大師說,老毛是人民領袖,有威望,有腔調,開口一句,可以頂萬句,我開口一句,頂一句,還有啥水分呢。陶陶說,我聽了大師的屁話,房間裡,已經到處擺花盆了,廁所門口一盆,窗臺上擺一盆,大門附近擺鏡子,樣樣照辦,我平時只坐西面小沙發,讓客人坐南面大沙發,我每樣辦到了,因此生意順利。鐘大師壓低聲音說,只是最近,陶陶碰到了一個水火關口,跟了一朵桃花,火裡碰到桃花,花讓火一燒,更加紅了,血血紅。陶陶一嚇。白狗忽然跨到陶陶腳面上,抱緊小腿,屁股就動。陶陶一踢,兩腳併攏。鐘大師說,還是要避一避,先去剃頭,頭髮太多了,烏雲壓頂。陶陶說,我走了,再會。鐘大師說,如果有了外插花,記得要退一步。陶陶起身說,曉得了。

  陶陶離開吳江路,心情變壞。回到房間,芳妹說,潘靜來電話了。陶陶說,啊。芳妹說,介紹一筆生意。陶陶不響。芳妹看定陶陶說,這個女人講了,幾次想約陶陶出來,好好談一談,陶陶一直不回電話。陶陶說,是吧。芳妹說,潘靜還問我,陶陶忙啥呢,現在還不回來呀。我講,一言難盡,我的老公,不需要老婆體貼,一肚皮怨氣。潘靜聽了笑笑,就掛了電話。陶陶不響。芳妹說,聽到有了生意,有了女客戶電話,陶陶為啥一笑不笑,心裡想啥呢。

  陶陶說,我剛剛去看了鐘老頭子,聽了一肚皮屁話,心裡悶。芳妹說,點中了穴道,因此悶了。陶陶說,哼,全部是狗皮倒灶的屁話,心裡煩。芳妹摸摸陶陶的面孔說,有啥不適意,到醫院看醫生。陶陶說,我到了吳江路,發覺鐘老頭子的下巴,已經講得脫臼了,應該先掛急診。芳妹說,好了好了,身體要緊,先吃夜飯。陶陶拿起筷子。芳妹說,夜裡早點休息,讓我到床上,好好弄一弄。陶陶說,啥。芳妹壓低聲音說,最近電視裡開課了,男人身上,有幾隻秘密穴道,交關敏感,賢慧老婆,已經記下來了,要仔細按摩。陶陶一拍筷子說,江湖騙子,已經到電視臺混飯了,專門搞亂社會的癟三,應該馬上關牢監,判無期徒刑。

  ***

  第二天下午,陶陶約了潘靜,到「香芯」茶館見面。潘靜新做頭髮,看見陶陶,眼神柔和。雙人位籐椅,陶陶靠外坐,潘靜示意陶陶移進去,陶陶不動,潘靜只能坐對面,手袋放到一邊,講北方話說,我以為昨晚,陶陶會來,但沒等到。陶陶講北方話說,我是小生意,哪有上下班時間,靠兩條腿到處跑。潘靜說,我一晚沒睡好,說起來怪了,半夜迷迷糊糊的,聽到有動靜,以為是你來了,我就裝睡,以為你悄悄進來,背後一把抱了我,但後來,什麼聲兒也沒了,好失望,看表,才三點十五分。陶陶說,確實不是我。潘靜嬌羞說,我知道不可能,半夜三點,嫂子在身邊,怎麼能過來。陶陶不響。潘靜說,還是明天吧,跟嫂子請一次假,就說去江蘇看貨,然後,到我這兒過夜。陶陶不響。潘靜媚軟說,我要你陪我。陶陶不響,捏緊褲袋的房門鑰匙,鑰匙有四隻牙齒,三高一低,指頭於齒間活動,磨到了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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