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影視原著 > 繁花 | 上頁 下頁
三一


  阿寶點點頭。工人說,到樓上小房間,看五分鐘了就下來。阿寶答應,走上樓梯,踏腳板全部撬松,二樓朝南一大間,打了地鋪,叔伯兩家九個人,坐到席子上,低頭不響。只是祖父,頭頸掛了一塊牌子,跪到牆角裡,阿寶立刻沖進房間,拖祖父起來。門口工人說,做啥。祖父不動說,不要緊,不要緊。工人拎了阿寶的衣裳,拉出來,拖到小房間裡,孃孃披頭散髮,也是獨跪地板,面前攤開一隻小皮箱,裡面是一套國民黨軍裝,一張白紙,寫毛筆大字,1946年民國三十五年國民代表大會選民證?柳德文?阿寶說,孃孃。孃孃一動不動。阿寶說,柳德文是啥人。孃孃哭說,講過十幾遍了,是姑父朋友的箱子,1950年去香港前,寄放的小提箱,啥曉得,裡面有一套軍裝,一張選民證。女工說,還想賴。孃孃說,私人箱子,我不可以看的。女工說,娘的臭皮,垃圾貨,死女人,柳德文到底是啥人,講,今朝想不出來,講不出來,就不許起來,臭皮。

  阿寶回到大門口,聽憑男工一頓亂摸,慢慢走回去。思南路房子全部變樣,祖父孃孃低頭落跪,阿寶莫名想到一部電影,南霸天接待南洋富商,紅燭高照,白麵小生洪常青,頭戴銅盆帽,一身本白亞麻布洋裝,不卑不亢,奉送銀洋大禮,老爺少爺,講講談談,情景絕配,但接下來,洪常青頭髮蓬亂,衣衫不整,南霸天反剪雙手,翻箱逃命,落湯雞一隻,情節表演,稱得上「哀盛頑豔」,但阿寶感到一種不堪。思南路抄家結束,這批人,可能再來皋蘭路,爸爸單位,已經來人抄過,母親單位,也預備來抄,樓下蓓蒂的父母,已關起來,房間抄了兩次。阿婆與蓓蒂一聲不響,房裡亂七八糟,鋼琴隨時可能拖走。記得昨天:紹興阿婆輕聲講,阿寶,快點逃吧,天不會坍的。阿寶說,逃到哪裡去。蓓蒂坐於琴凳不動,滿地雜物垃圾。蓓蒂說,淑婉姐姐,準備逃到楊浦區高郎橋,躲到馬頭房間裡,我也想逃。

  阿寶說,淑婉家,抄了兩趟了,全家已經搬進了樓下汽車間,不可能逃了。蓓蒂說,可能的。阿寶笑說,馬頭敢收留資產階級,根本不可能,家庭舞會的案子,也已經交代了,逃啥呢。阿婆說,要麼,乖囡跟了淑婉,先到紹興去。阿寶說,鋼琴呢,鋼琴有四隻腳,走不動。蓓蒂說,馬頭講了,以後鋼琴,不管是高背琴低背琴,還是三角鋼琴,肯定取消了,中國有笛子,胡琴,鑼鼓家生,平時彈一彈山東柳琴,敲一敲竹板,一隻盆子一根筷子,叮叮叮唱一唱《翻身道情》,也就足夠了,滿足了。阿寶不響。阿婆說,淮海路舊貨店,鋼琴已經堆成山了。蓓蒂說,如果有人來拖鋼琴,馬頭講了,完全可以擺平的。阿寶不響。蓓蒂說,馬頭一點也不怕。阿寶說,工人階級,當然了。蓓蒂說,馬頭跟了同學,到徐匯區,抄了好幾間洋房了。阿寶不響。蓓蒂說,馬頭講,看人不順眼,現在可以直接就打了。阿寶說,馬頭不一樣。蓓蒂說,馬頭講了,算一算,兩派三派,七派八派,全部無產階級,其實,內部一直也是打來打去,頭破血流,互相不買帳,無產階級,互相也要鬥,不講別的階級了。阿寶說,不許亂講。蓓蒂不響。此刻,阿寶慢慢走到皋蘭路口,遠遠看見蓓蒂與馬頭,迎面走來。蓓蒂一掃愁容,白襯衫,藍布裙子,清爽好看。馬頭神態輕鬆。蓓蒂看看馬頭,猶豫不決說,我想,去看一看淑婉姐姐,好吧。馬頭說,蓓蒂,我已經講過了,先到淮海路萬興,去吃冷飲。蓓蒂無語,低頭弄裙子,最後,跟了馬頭走了。

  三

  夜風穿過老虎窗,傳來依稀鑼鼓聲。小毛娘說,這次海德的輪船,停靠大達碼頭,銀鳳抱囡囡去接船了。小毛爸爸放下酒盅說,領袖一聲號令,輪船公司的領導,馬上就睏醒了,夾緊狗尾巴,連忙回來了。小毛娘說,吃酒當中,不要議論領袖,吃了再講。小毛爸爸不響。夜裡十點多,後門一響,銀鳳回來了,也聽見海德上樓,銀鳳說,輕一點。鑰匙開門聲音,地板縫亮出十幾條光線,放行李的聲音,小囡嗯嗯幾聲,像立刻壓到銀鳳胸口。小毛擔心囡囡忽然大哭,但囡囡不響。窸窸窣窣,海德的喉音嗡嗡嗡傳上來。倒水,揩面,搬東搬西。後來是拖鞋落到地板上,銀鳳說,輕點呀,急點啥啦,手腳重是重唻。後來銀鳳說,關燈呀。地板一黑。平時,銀鳳換衣裳,淴浴,必定關燈。白天拉了窗簾,房間變暗,即使樓上有人看,人影模糊。此刻,月光發亮,聲音模糊起來,隱約有呼吸,也像是老房子開裂聲,渾濁難辨。底樓理髮店,二樓爺叔房間,早已寂靜。24路末班電車經過,小辮子擦過電線,唦啦啦啦,後來銀鳳哼了一哼,像清一清喉嚨。一部黃魚車經過弄堂,車裡的毛竹排,啪啪啪啪一路響過去,一切全部停止,萬籟俱寂。小毛迷糊入夢。

  隔日一早,小毛娘照例雙手相握,立於五斗櫥前面做功課。小毛爸爸準備上班。小毛娘抬頭看一眼領袖像,也預備上班。小毛爸爸說,廠裡新貼不少語錄對聯。小毛娘說,我廠裡也有,搞宣傳的幾隻赤佬,爬上爬下,忙煞。小毛爸爸說,對聯右面是,下定決心,不怕犧牲。左面,排除萬難,爭取勝利。小毛娘說,再講一遍。小毛爸爸講一遍。小毛娘說,對聯左面,明顯少了一個字。小毛爸爸說,啥字。小毛娘說,應該是去爭取勝利。領袖真言,五個字,不可以漏一個,是啥人貼的,小毛爸爸說,是我。

  小毛娘說,啊呀呀呀,別人發覺,這就麻煩了。小毛爸爸不響。小毛娘說,這是闖窮禍的大事體,唉,文人的事體,工人軋進去做啥。小毛爸爸不響,悶了頭,連忙穿衣。小毛娘拿起鋼鐘飯盒,回過頭對小毛說,快起來,學堂裡停課,也要起來,唉,我樣樣事體要窮操心。小毛說,我起來了。父母急急下樓。小毛起身,拿了毛巾牙刷,走到底樓。銀鳳買了菜,由前門進來。此時二樓爺叔也下樓,看了看銀鳳。海德也下樓,朝小毛笑。小毛說,阿哥回來了。海德拿出一管牙膏,貼近小毛的牙刷,擠出一條說,日本牙膏,試試看。兩個人刷牙齒,揩面。海德說,有空來坐坐。小毛說,好呀。

  這天一早,小毛去了葉家宅。拳頭師父做了夜班回來,仍舊有精神。蘇州河邊,建國清出一塊地方,擺兩副石鎖,一副石擔。師父說,拳頭硬點了吧。小毛說,還可以。師父介紹說,牛瘦角不瘦,這是榮根,這是小毛。榮根點點頭,指石鎖說,贊。小毛說,啥地方弄來的。師父說,廠裡做了模子,此地澆水泥,分量平均就可以了,石擔,兩百斤多一點,石鎖,一副三十斤,一副四十二斤。榮根說,練得順了,拳頭上可以立人,肩胛上可以跑馬。小毛一拎石鎖。師傅說,不會弄,容易傷手筋。榮根說,師父摜一次,讓我徒弟看看。拳頭師父吐了煙屁股,腳底一踏,拿起一對小石鎖,馬步開襠,鎖由胯下朝上,用力一掄,超過頭頂,手腕一轉,十指一松,一放,一對小石鎖,各自騰空旋轉,墜落階段,雙手隨勢接住,再掄,再是一送,手腕不轉,松了手,一對小石鎖,平面上升,齊齊騰空,乘了落勢,兩手一搭,拎緊,落地放平。

  拳頭師父說,年紀大了,長遠不弄,手生了。建國說,贊。榮根說,我來一記。榮根是單手摜鎖式,單只小石鎖騰空,自由下落之時,抬起臂膊來接,貼了鎖,隨勢落下來,鎖像是落於臂膊之上,有半秒停頓,手腕一翻,敏捷握緊鎖柄,再拋,再轉,再停,再接,再摜,煞是好看。師父說,好,我記得當時,只教了一次,車間還扣我獎金,想不到,榮根記得牢。榮根說,師父帶進門,練功靠自身,我弄了一年半了。師父說,建國聽到吧,樣樣要自覺,要上心。建國說,嗯,我看了看,小毛比較硬紮,可以先練。師父對榮根說,我這兩個小朋友,年紀小,力道不小,想不到學堂裡,天天讓別人欺負。榮根說,欺負我的師弟,現在的形勢,簡直是翻天了。小毛不響。榮根說,以後,讓我來擺平,班級裡有啥事體,全部告訴我。小毛說,謝謝師兄。師徒四人邊談邊練。旁邊是河堤,蘇州河到此,折轉幾個河灣,往來駁船鳴笛,此起彼伏,南風裡,隱約是長壽路一帶的喇叭廣播,普通話教唱歌,大家現在一起唱。預備,起。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嘿,就是好。就是好呀,就是好,就是好。唱。無,產,階。

  可增加的物品

   ↑可增加的物品(除常規武器外)計有:各類徽章,紙質高帽,麻繩,語錄,袖章,銅頭皮帶,解放鞋,軍靴,軍用書包,水壺,大瓶墨汁,毛筆,排筆,漿糊桶,竹梯,鑼鼓響器,旗幟,廣播喇叭,手提電喇叭,蠟紙,刻蠟紙鐵筆、鋼板,手提油墨印刷機等。畫家可考慮這類宏大靜物題材。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