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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滬生蹲下來,照淮海路方式,朝香港小姐褲腳口剪了一刀,一扯,褲子裂開一點,同學搶過來,用力朝上一扯,全部扯上去,撕開,再剪,再扯,大腿上蕩幾條破布,旁邊兩隻奶罩,同學也剪了幾刀。大家熱烈拍手。一個師傅拉過滬生說,先讓大家認真批鬥吧,三位革命小將,請到4號裡,吃一點便飯。滬生跟同學,走到正抄家的4號後門,黃魚車裡,擺了單位食堂的搪瓷飯菜碗,紅燒大排,炒長豇豆,鹹肉冬瓜湯。三個人端了搪瓷碗就吃。滬生對同學說,我總算是見識到了,啥叫真正的對開,當面對殺,一般人擋不牢。同學不響。滬生說,「方塊豆腐乾」,厲害的。同學不響。滬生說,我要是打頭沖進去,肯定是要逃的。同學不響。周圍冷清,人人到前弄堂看熱鬧,一陣陣起哄聲音傳過來。同學放下筷子說,其實,我已經悶了好幾年了,最受不了有人罵我窮癟三,「我不禁要問」了,人人是平等的,這只死女人,過去罵我,也就算了,到現在還敢罵,我不摜這只凳子,算男人吧。

  二

  七月流火,復興中路「上海」電影院,放映《攻克柏林》,學生票五分。每個椅背後,插一柄竹骨紙扇,看一場電影,阿寶扇了一場。電影即將結束,柏林一片廢墟,蘇聯紅旗飄揚,場子大燈未亮,周圍已經翻坐墊,到處飛扇子,前排觀眾,扇子直接朝樓下飛。爆炸之中的柏林城,漫天飛舞碎片。場內廣播喇叭響了,最高指示,增產節約,愛護國家財產,啥人摜扇子,不許摜扇子,聽見吧,不許摜。扇子繼續飛。紅旗飄揚,三大方面軍從柏林東南北三個方向會師。阿寶立起來,走出電影院。

  梧桐蔭涼,四面恢復安靜,蟬聲一片,隨便去看,沿馬路弄堂,已經有不少學生,工人出入,形勢發展極快,淮海路「萬興」食品店櫥窗,開始展覽「抄家食品」,整箱義大利礦泉水,洋酒,香檳,上面掛有蜘蛛網,落滿歷史灰塵,大堆的罐頭,黑魚子醬,火腿,沙丁魚,火雞,甚至青豆,俄式酸黃瓜,義大利橄欖,部分已是「胖聽」,商標脫落,滲出鏽跡,背景是白紙大紅字,資產階級腐朽生活方式,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附近廢品回收站,尤其淮海路24路車站旁的一家,堆滿中西文雜誌,畫報,甚至拆散零秤的銅床,雜亂無章,陽光下,確實刺眼。阿寶慢慢走到思南路,鑼鼓聲此伏彼起,敲敲停停。這一帶,抄家隊伍更多,不少房門口,聚攏一群一群陌生人。祖父房子三樓視窗,有一隻笨重紅木五斗櫥,逐漸吊下來,廠裡派來起重師傅,帶了滾動葫蘆,纜繩,帆布,卡車跳板。兩部黃魚車,負責送飯,車上插紅旗,擺有冷飲桶,饅頭蒸籠,搪瓷碗。工人日夜把守,已經三天了。

  阿寶走到大門口,女工說,又來做啥。阿寶說,我看孃孃。男工說,過來。阿寶走近,讓男工渾身上下摸一遍,然後進花園,眼前看到了電影裡的柏林,冬青,瓜子黃楊,包括桂花,全部掘倒,青磚甬道挖開,每塊磚敲碎,以防夾藏。小間門口,一堆七歪八倒的陳年紹興酒甕,封口黃泥敲碎,酒流遍地,香氣撲鼻。大廳裡空空蕩蕩,地毯已卷起豎好,壁爐及部分地板,周圍踢腳線,俱已撬開,所有的窗臺,窗簾盒撬開。三隻單人沙發,四腳朝天,托底布拆穿,彈簧像肚腸一樣拖出。

  一個工人師傅,手拿榔頭鐵釺,正從地下室鑽出來,塵灰滿面,肩胛上全部是石灰,根本不看阿寶,直接跑上二樓。廳裡其他陳設,蘇聯電視機,兩對柚木茶几,黃銅落地燈,帶唱片落地收音機,一對硬木玻璃櫥,古董櫥,四腳梅花小台等等,已經消失,據說當天就運到淮海路國營舊貨店,立刻處理了。飯廳門口,堆有幾箱落滿灰塵的罐頭,包括油咖喱罐頭,葡萄牙鯷魚醬(Anchovv sauce),番茄沙司,精製馬尼拉雪茄,數十瓶洋酒。阿寶走近餐廳門,內裡擁擠不堪,大餐櫥,餐椅,茶几已搬走,五六個工人,集中清理高疊的一堆箱籠。有個中年人,身穿及膝的藍布工作衣,一個工人說,老法師,這叫啥。中年人看看講,這是「落珠」,就是銀盤子。工人說,懂經。中年人講,古董店,估衣店,銀行銀樓的名堂,全廠只有本人,算是學過幾年生意,吃過幾年蘿蔔乾飯。

  工人說,見多識廣。中年人低聲說,「隆鑫」三廠,資方大老闆,不得了,徐匯區的洋房裡,翻出一瓶法國三色酒,五十年以上的名釀,我也是第一趟見識,酒瓶內部,一分三的玻璃隔斷,直到瓶口,同樣三等分,分別裝了紅,白,藍三種酒,可以分別倒,也可以混吃。工人講,味道呢。中年人講,香煞人。此刻,工人開始低頭寫,中年人唱名說,德國「Legends」老式落地保險箱,基本已經清點,剩下來是,英國金鎊,就是小金洋,每塊重計,貳錢貳分伍厘,算赤標金,壹仟零肆拾捌塊。東洋,啥,就是日本小金洋,重計貳錢陸分伍,三佰柒拾貳塊。法國金洋鈿,就寫金法郎,每只分量多少,壹錢柒分伍厘,共總是壹千塊整。德國金洋,也就是金馬克,重計壹錢陸分伍,肆佰壹拾塊,寫好了吧,箱子數目,共總肆拾壹件,三樓箱子間,樟木箱,肆對,計捌件,此地,中式牛皮箱,肆大肆小,計捌件,其他西式皮箱,大小多少,一二三四,一共先寫廿三件,寫了吧,好,藤箱肆對,包角鐵皮箱子,壹對,其中要寫明白,計有柒箱,目前已經出空。阿寶看看靠牆的大菜台,堆了一批晦暗銀器,起碼兩套銀檯面,每一套,十副大小銀湯盞,碗筷調羹。老法師與工人轉過來,繼續登記唱名,「金不離」,「銀不離」,就是金銀別針,大小廿三隻。銀子「條脫」,就是鐲頭,就寫銀手鐲,大小捌隻。「橫雲」,俗名銀簪子,兩包,計壹拾肆隻。「落珠」,就是銀盤,拾寸,拾肆寸,各半打,壹拾貳隻。銀鴛鴦「錯落」,就是銀酒壺,肆把。銀茶壺,俗名「吞口」,也叫「偏提」,三把。銀咖啡壺兩把。銀冰筒,壹件,銀瓶大小兩對,銀七寶蓮花塔,兩座。接下來登記雜器,銀彌勒佛壹座,銀觀音菩薩,壹座,銀鳳凰擺件壹對,銀鑲寶枝花擺件,壹對,銀香爐,香爐也叫「寶鴨」,是寫壹對,西式銀燭臺壹對,銀中式蠟簽,高低各兩對,銀燈,俗口是「聚虯高」,壹座,銀子鴉片燈,壹件,銀子小痰盂,壹對,銀框手拿鏡,三面,銀柄手梳,大小肆把。銀嵌寶首飾盒子,陸件。銀盾,就是銘牌壽禮,先寫三件。阿寶轉過面孔,看到大部分金器珠寶,墊了一大塊印度絲巾,攤於靠窗的方臺上,無人照看,花園裡一隻蒼蠅,飛到一對金釧上,飛到一疊四十幾根「大黃魚」上,蒼蠅發金光,停落一隻翠扳指,蒼蠅發綠光,左面角落,亂七八糟一堆書畫軸子,旁邊是各種瓶,梅瓶,綬帶瓶,粉彩瓷蓋壇,水晶瓶,車料酒具。

  阿寶正是發呆,耳朵讓人拎緊,一痛。一個工人說,做啥。阿寶說,啊。工人說,看啥。阿寶不響。飯廳裡,另一個老工人走過來,講蘇北話說,這個,是皋蘭路的孫子。老工人摸一遍阿寶兩腋,褲襠,阿寶一讓。工人說,不許強,鞋子脫下來。阿寶脫了鞋子。老工人抽出鞋墊,一一捏過,仔細捏一遍阿寶的褲腰,襯衫後領。阿寶一聲不響。工人問,進來做啥。阿寶說,看孃孃。工人說,以前做了民辦小學老師,後來調到區裡,做辦事員,有問題吧。阿寶不響。工人說,這次全部要抄。阿寶不響。老工人說,皋蘭路啦塊,抄過了吧。阿寶點點頭。工人說,態度要明白,懂吧,堅決跟資產階級劃清界限,揭發問題,聽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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