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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小毛說,這等於外國詩。姝華輕聲說,盧灣區圖書館也看不到,一向是不印的。滬生說,哪里弄來的。小毛說,澳門路廢品打包站,舊書舊報紙,垃圾一大堆。姝華不響,眼神柔和起來。小毛說,我隨手拿的。姝華笑說,還隨手,肯定明白人。滬生說,是吧。姝華翻了翻,另一本,同樣是民國版,編號431,拉瑪爾丁《和聲集》,手一碰,封面滑落,看見插圖,譯文為,教堂立柱光線下,死後少女安詳,百合開放在棺柩旁。姝華立刻捧書於胸,意識到誇張,冷靜放回去。南昌路有爆米花聲音,轟一響。姝華翻開小毛的手抄簿,前面抄了兵器名目,流星錘,峨眉刺,八寶袖箭等等,包括拳法套路,後面是詞牌,繁體字,樓槃「霜天曉角」,剪雪裁冰。有人嫌太清。又有人嫌太瘦。都不是。我知音。誰是我知音。孤山人姓林。一自西湖別後。辜負我。到如今。姝華不響。另外是吳大有「點絳唇」,江上旗亭。送君還是逢君處。酒闌呼渡。雪壓沙鷗暮。漠漠蕭蕭。香凍梨花雨。添愁緒。斷膀柔櫓。相逐寒潮去。

  姝華抬起面孔,細看小毛說,抄這首為啥。小毛說,好看吧。姝華說,啥。小毛說,船櫓寫得好。姝華說,啥。小毛說,蘇州河旁邊,經常看人搖櫓,天氣陰冷,吃中飯階段,河裡畢靜。姝華說,從來沒去過。滬生說,有風景。小毛說,下游到三官堂的稻草船,上游去天后宮批發站碼頭青皮甘蔗船,孤零零,一船一船搖過來,一支櫓,一個人搖。船大,兩支櫓,一對夫妻,心齊手齊,一路搖過來,只聽得一支櫓的聲音。姝華說,詞意淺易,詞短韻密,無非一點閨怨,寫滿相思,只這兩首,我歡喜的。小毛說,古代英雄題牆詞,姐姐看過吧。姝華說,狠的。小毛說,宋朝比現在好多了。姝華壓低聲音,藹然說,小毛是中學生了,外面不許亂講,要出問題的,真的。

  ***

  兩個人坐約一個鐘頭,出了公寓,經國泰電影院一直朝北。小毛說,姝華比較怪。滬生笑說,這個人,對父母,一樣是冷冰冰的。小毛說,不是親生的。滬生說,父母是區工會幹部,比較忙。小毛不響。滬生說,我要是專看舊書,抄舊詩,我爸爸一定生氣的,非要我看新書,新電影。小毛說,革命家庭嘛。滬生說,姝華大概會寫信來,感謝小毛。小毛說,無所謂的,真是我隨便偷的。滬生說,如果來信,小毛就回信,勸勸姝華,少看老書,外國書。我爸爸講,現在已經好多了,形勢好,生活也好。小毛說,這難了,看姝華的樣子,是不會聽的。滬生說,我是好心。

  小毛笑說,如果姝華再寄明信片,一定也是理髮師傅先收。滬生說,上次是風景卡片,一般情況,只有老先生寫明信片。小毛不響。兩人走到威海路。滬生說,要麼,陪我到「翼風」航模店走一趟。小毛同意。兩人穿過「大中裡」,不遠就是南京西路,穿過馬路,便是「翼風」,兩開間店堂,顧客不少,櫃檯裡,從簡易橡筋飛機,魚雷艇到驅逐艦圖紙,各種材料,包括高級航模汽油發動機,洋洋大觀。六十年代舟船模型,全靠手工,店裡另賣各式微型木工金工器材,包括案頭微型臺鉗,應有盡有。小毛開眼界,指一艘九千噸遠洋輪模型說,我鄰居銀鳳的老公海德,是這種船的海員。滬生說,此地有巡洋艦圖紙,英尺英寸,考究。小毛看櫥窗。滬生說,我爸講,當初世界條約,限制甲板炮火數量,比如彭薩科拉級巡洋艦,十門203mm主炮,設計到頂了。小毛不懂。滬生說,美國人裝備飛機彈射器,水上偵察機,預備與日本古鷹級重型巡洋艦對殺,裝甲防衛,深到吃水線下五英尺,可惜彈藥艙缺防衛,此地有圖紙賣,可以做。小毛說,我一點不懂。滬生說,進了中學,我參加航模組,一個月就開除了。小毛說,為啥。滬生說,少一隻微型刨,老師認定是我偷的,我只能離開。小毛說,是我偷的。

  滬生買了一瓶膠水,三張0號砂紙,兩人出來。店外聚攏人群,一個中年人說,德國巡洋艦,薩恩霍斯特懂吧。一個中學生說,不懂。中年人說,裝甲水密好,首發命中最遠,英國光榮號,哪裡是對手。中學生說,一般了吧,俾斯麥巡洋艦,名氣大,薩恩霍斯特相當狼狽,艦島全部轟光,只能沉下去。中年人講,四打一算啥好漢呢,打了三個鐘頭,啥概念,約克公爵號,吃飽薩恩霍斯特炮彈。中學生說,最後呢,最後呢,533毫米魚雷發射器,等於是赤膊,有防護甲板吧,打爆了吧。講到此地,糾察說,讓開好吧,當心皮夾子,少講講。滬生拉了小毛朝前走。

  滬生說,這一大一小兩個人,一個是隔壁江陰路弄堂的老卵分子,另一個,得過市中學生航模賽名次,明顯是小卵一隻。小毛說,講得熱鬧。滬生說,照我哥哥講,薩恩霍斯特巡洋艦,武器精良,讓英國人打沉,實在是艏設計太重,一開船,艏就進水,「安東」炮塔進水,之後換了最出名的「大西洋」艏,確實應該,但是逃不快了,讓英國人包圍,哈,有啥辦法。小毛說,照我師父講的辦法,緊盯一隻船拼命打呢。滬生說,巡洋艦不是肉拳頭,中國武功,基本是騙人的。小毛不響。

  兩人走到新華電影院,滬生買兩根冰棒,兩個人坐到臺階上。滬生說,不開心了,算我講錯了。小毛說,無所謂的。兩人轉彎,經過鳳陽路,到石門路拉德公寓門口。滬生說,到我房間裡坐一坐。小毛說,要吃夜飯了,我回去了。滬生說,上去看看。兩人乘電梯到四樓,英商高級職員宿舍,比南昌公寓寬,一梯三戶,鋼窗蠟地,獨立煤衛。滬生開門讓小毛進去,朝東是馬賽克貼面的大廚房,居中的檯子上,擺了一隻摜奶油圓蛋糕,小毛一呆。此刻,西面房間裡出來幾個人,對滬生,小毛笑。滬生說,今朝是小毛生日,小毛,這是我朋友阿寶,蓓蒂,還有我父母。兩個穿空軍制服的中年男女,笑眯眯過來,講上海口音的北方話說,小毛,生日快樂,學習進步。小毛一時手足無措,再一看,西廳裡一個熟悉的姐姐,笑眯眯立起來,竟然是姝華。

  六十年代上海,重視生日的家庭不多。滬生父母軍校畢業,到空軍部門工作,兩人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初次約會,適逢生日,因此對生日重視。滬生與哥哥滬民,一家四口,每年過三個生日,雷打不動。上一次,滬生到蘇州河邊,吃油墩子聊天,記了小毛生日,搬到石門路已經幾年,打算請姝華來坐,讓小毛有驚喜,父母非常支持。於是滬生約了阿寶,蓓蒂,只有姝華猶豫,滬生就帶了小毛,先去看姝華。滬生說,姝華來與不來,自家決定。想不到,姝華還是來了。見到原來小鄰居,滬生父母高興,滬生的爸爸,講上海口音的北方話說,到了十月一日,祖國母親生日,更要慶祝,你們一定來,到陽臺看禮花。大家點頭。只有小毛恍惚,想不到過了生日。大家等小毛切蛋糕,蓓蒂說,小毛哥哥許一個願。小毛想不出願望,與大家一道說,生日快樂。蓓蒂雙瞳閃閃,看定了蛋糕說,假使是明信片裡的五彩蠟燭,金銀蠟燭,多好。

  阿寶說,煙紙店只賣白蠟燭,南京路虹廟,賣紅蠟燭。小毛說,香燭店有最小的蠟燭,叫「三拜」。滬生說,啥意思。小毛說,只要拜三拜,蠟燭火就結束了。蓓蒂說,啊。小毛說,稍大一點的,「大四支」,再大一點,「夜半光」,十二兩重,可以點到半夜,「斤通燭」,一斤重的分量,「通宵」,是兩斤重,大蠟燭叫「鬥光」。蓓蒂搖手說,不要講了,中國蠟燭,最討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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