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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宏慶說,吃頂要緊,洋山芋可以吃,麻將牌一咬,牙齒崩脫。四個人餛飩吃畢,表舅媽說,小菜已經弄好,夜裡一炒便是,土雞已經悶到鑊子裡,大家可以先上樓看看。宏慶與梅瑞上樓看房間,一切交代清楚。表舅說,各位回到上海,多多留意,我總要有個去路。汪小姐不響。康總說,這房子要賣。表舅說,就是外面的赤膊傢俱。宏慶說,曉得。於是表舅,表舅媽告辭回鎮。宏慶關了大門,梅瑞從樓上下來說,我搞糊塗了,還以為住賓館。汪小姐說,宏慶辦的事體,我一直買帳,蓮蓬頭不見一隻,房間裡擺了痰盂,要死吧。康總坐定弄牌。四個人落座。康總說,既來之則安之,辰光不早,先打幾圈。

  宏慶說,還是出門去走一走,欣賞江南農村風景。汪小姐說,算了吧,這種窮癟三的地方,已經一路看過了,七轉八轉,跑東跑西,還沒跑夠呀,還要跑。梅瑞說,飯後再講吧。康總說,開了電燈,先摸牌,碰到這副好牌,我心定了。四人東南西北一摸,骰子一拋。眼前聚光這副牌,古色古香,八隻手,有粗有細,集中四方世界。康總說,打這副牌,當年是大小姐,還是姨太太。宏慶說,地主老爺,還鄉團,忠義救國軍軍長,後來呢,貧農委員會主任。梅瑞說,還有呢。宏慶說,婦女幹部,大隊長。汪小姐說,現在是康總,壽頭宏慶。

  宏慶說,還有壽頭的老婆。大家笑笑,幾圈下來,康總一直讓梅瑞吃碰,打到五點半結帳,梅瑞獨贏,粉面飛紅。大家準備夜飯,康總炒菜,梅瑞做下手。幾次宏慶走到灶前來,汪小姐喝一聲說,去燒火呀。最後大家坐定,小菜不鹹不淡,配本地黃酒,一鑊子魚頭粉皮,居然慢慢吃淨。然後出門漫步。天完全黑下來,路狹難走。康總與梅瑞在前,宏慶夫妻于後,到了一段開闊世界,滿眼桑田,空氣清新。康總朝後一看,發現宏慶與汪小姐,忽然消失了。梅瑞說,人呢。周圍幾個黑沉沉的稻草垛。梅瑞叫了一聲,汪小姐。不見人影,無人應答。

  月亮露出雲頭,四野變亮,稻草垛更黑,眼前是密密桑田。康總覺得好笑,也感到月景尤為清豔,即便與梅瑞獨處,也是無妨。康總眼裡的梅瑞,待人接物,表面是矜重,其實弄煙惹雨,媚體藏風,不免感慨說,夜色真好。梅瑞說,是呀。康總說,此地的蠶農,據說還是照了古法,浴蠶,二眠,三眠,大起,包括分箔,炙箔,上簇,下簇。梅瑞說,桑樹原來這樣低呀。康總說,古代採桑,一張張采,之後是特意矮化,整條斬下來喂蠶。梅瑞粲然說,想起來了,我做過幾單湖絲生意,出口日本,義大利米蘭。康總說,人真是怪,蠶寶寶跟大青蟲,形狀差不多,松鼠跟老鼠,面孔一樣,前面兩種,人就歡喜,後兩種,一見就厭。

  梅瑞說,我養過蠶寶寶,北京西路的張家宅,有大桑樹,男同學年年爬上去,一張一張采。康總不響。兩人並肩而立,月光下,四周寂靜。康總覺得,梅瑞靠得近,聞到發香。月亮移進一朵雲頭,然後鑽出來,是所謂白月掛天,蘋風隱樹,康總還未開口,斜對面稻草垛裡,忽然跳出兩個人來。梅瑞一嚇,拉緊了康總,看清是汪小姐和宏慶,方才鬆開。宏慶說,一張一張采,采不過來對吧。梅瑞說,真嚇人。汪小姐撣了撣身上說,宏慶真是十三點,硬拖我到稻草裡去。康總說,天一黑,宏慶就想搶女人。宏慶說,一搶一拖,女人表面是嚇,心裡歡喜。汪小姐說,好樣子不學,想學插隊落戶這批野人,到荒山野地做生活,打「露天牌九」。梅瑞說,啥意思。康總說,就是野合。宏慶說,這就是浪漫。汪小姐笑說,我也真想躲起來,預備仔細看一看,梅瑞跟康總的西洋景,想不到,宏慶野蠻起來了。

  四個人談談笑笑,蕩了一段路,最後回房,關了大門,重定位子,繼續打牌。檯面有了變化,梅瑞是一直放牌,專讓康總吃,碰。生牌,嵌牌,樣樣開綠燈,只看緊了宏慶,嗒不著一張。打到半夜,房子四面漏風,樓上有窗吹開,時輕時響。汪小姐說,宏慶上去看看。宏慶不響。康總拉緊衣領說,有點冷了。梅瑞說,吃夜宵吧,我來燒菜泡飯。汪小姐不響。宏慶說,我來。於是大家停手。宏慶弄了泡飯,四個人吃了。梅瑞自言自語說,夜裡,我就跟汪小姐一個房間了。

  宏慶說,是呀。梅瑞笑說,不好意思,拆散夫妻了,其實,我住廚房間,也可以的。汪小姐笑笑。康總說,我可以住廚房。汪小姐說,廚房萬一有蛇蟲百腳呢。梅瑞婉然說,其實,我可以跟康總住一間,我睏地板。康總說,當然我睏地鋪,我無所謂。聽到此地,宏慶笑笑,揀出紅中,白板各一對說,大家公平自摸,摸到一對,就同房。汪小姐笑說,又發癡了,十三點。宏慶笑笑,四張牌搓了長久說,摸。梅瑞滿面猶豫說,康總先摸。

  宏慶說,先聲明,摸到做到,翻牌無悔。康總摸了牌,翻開一敲,紅中。梅瑞說,宏慶摸。宏慶做勢,檯面上兜了幾圈說,讓汪小姐摸。康總說,應該叫老婆大人。宏慶說,老婆太年輕,太漂亮。汪小姐不響,表情緊張,慢慢移出一張牌來,一推,白板。梅瑞看定宏慶。宏慶說,看我做啥,摸呀。梅瑞說,為啥我摸。汪小姐笑說,其實再摸一張,就曉得結果了,不許胡調了。梅瑞摸了牌,麻將老手一樣,只是撚牌,用力撚好久,不翻。宏慶說,是啥牌,講呀。梅瑞呆了呆,結果慢慢翻開牌來,白板。開初的熱鬧,一場虛驚,檯面變得冷清。四個人訕訕立起來。汪小姐也就講定,此地無意久留,明早立刻回上海。

  大家各自回房。康總靠定床頭說,老天爺有眼,否則這一夜,就闖了窮禍。宏慶說,為啥。康總說,真想得出,摸牌,猜房間,腦子有吧。宏慶不響。康總說,我跟梅小姐住一間,無所謂,如果是跟宏慶老婆汪小姐住一間,明早見了面,我可以講啥呢,我哪能辦。宏慶說,啥意思。康總說,也就講不清爽了,我就是再三聲明,一夜打地鋪,汪小姐也證明,兩個人,一夜太平無事,宏慶會相信吧,從此以後,宏慶一直橫想豎想,要不斷思考,永遠也想不明白,這一夜真實情況,這對男女,究竟是做了生活,還是各管各,水冷冰清,這一夜,對宏慶來講,永遠是空白,是故事了。宏慶不響。康總說,同樣,宏慶如果跟梅瑞一個房間,老婆大人會相信巨集慶吧,相信巨集慶清白吧,再好的夫妻,也要亂想,夫妻之間,不如朋友,永遠不會相信對方。宏慶不響。康總說,做朋友,肯定做不成了,這一夜,永遠謎語了。

  宏慶說,放心好了,我如果摸到這種牌,肯定是「黃和」的。康總說,講得好聽。宏慶不響。此刻隔壁房間,有一張舊式大床,汪小姐,已鑽進帳幃深處,梅瑞解開紐扣,慢慢縮進土布棉被裡。汪小姐說,這頂床,一定也是周家的,古董店行話,這叫「暮登」,意思是夜裡攀登,每夜攀高登遠,爭當先鋒。梅瑞笑說,搞七撚三。汪小姐說,三面鑲花板,簡直雕刻成一隻房間了,難怪舊社會,要三妻四妾,床如果不寬舒,夜生活哪能辦。梅瑞輕聲說,就算大房二房,也應該是分開的。汪小姐說,不一定了,這頂帳子實在是寬,接待一妻兩妾,綽綽有餘,三個女人唱台戲,這個周老爺,一定跟不少女人睏過,一到夜裡,就不太平。梅瑞說,不要講了,我覺得惡陰了。汪小姐說,此地,有過多少男女聲音,做過了多少壞事體。梅瑞一嚇說,停停停,不要講了,我覺得,枕頭也齷齪了。

  汪小姐說,嘻嘻哈哈,左擁右抱,左右逢源。梅瑞渾身一抖說,不要嚇我了,寒毛豎起來了,不要講了。汪小姐說,我想想真是可惜,這一趟,阿寶不來。梅瑞不響。汪小姐說,阿寶是不錯的。梅瑞曼聲說,真要我來講嘛,康總更有風度。汪小姐不響。梅瑞說,我只是不明白,康總跟康太的關係,還算好吧。汪小姐說,啥意思。梅瑞說,只是隨便想到。汪小姐說,康太,實在標緻,既漂亮,又溫柔,夫妻兩個人,情投意合,一輩子像情人,據說夜夜吃交杯酒。梅瑞不響。

  汪小姐說,所以康總,不可能有外遇。梅瑞不響。汪小姐說,對了,阿寶為啥不結婚呢。梅瑞說,我不瞭解。汪小姐說,心思太深了,對吧。梅瑞不響。汪小姐說,記得以前談生意,阿寶真細心,我落座,扶定椅背,我起身,幫穿大衣。梅瑞冷漠說,這算啥呢,最多發幾粒糖精片,有啥營養吧。汪小姐不響。梅瑞說,寶總,也就是一般生意人,普通上海男人,康總隨和多了。汪小姐不響。此刻,門窗一陣風響,兩個女人,各懷心思,燈短夜長,老床老帳子,層層疊疊的褶皺,逐漸變濃,變重,逐漸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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