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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一

  早春的一夜,汪小姐與宏慶,吃了夜飯,悶坐不響。汪小姐說,我這種枯燥生活,還有啥味道。宏慶說,又來了。汪小姐說,講起來,我有小囡,等於是白板。宏慶不耐煩說,已經跟我娘講了,小囡,可以搬回來住。汪小姐說,算了吧,還會親吧,我預備再養一個。宏慶說,不可能的。汪小姐說,我要養。宏慶說,如果超生,我開除公職。汪小姐說,結婚到現在,別人就想軋姘頭,我只想養小囡。宏慶打斷說,鄉下表舅,要我去踏青,一道去散散心吧。汪小姐不響。宏慶說,風景好,房子大,可吃可住。汪小姐說,是兩個人去。宏慶說,兩人世界嘛。汪小姐說,我想三人世界,有吧。宏慶不響。汪小姐說,去這種鄉下窮地方,我又不談戀愛,總要熱鬧一點,讓我笑笑吧。宏慶說,要麼,再請康總夫婦,四個人,打牌對天門。汪小姐想了想說,康總是不錯的,康太比較粘,開口就是老公長老公短,比較討厭。宏慶說,要麼,叫李李去。汪小姐說,開飯店,等於坐牢監,跑不開的,再講,李李眼界高,門檻精,這種窮地方,小活動,算了。

  宏慶說,要麼,叫梅瑞夫妻一道去。汪小姐哼一聲說,兩對夫妻去春遊,白板對煞,有啥意思呢,我總要透一口氣吧。宏慶不響。汪小姐說,梅瑞的婚姻,我看是不妙了,每次接老公電話,死樣怪氣,眉心幾道皺紋,以前只要一見阿寶,這塊皮膚,立刻滴滴滑。宏慶說,看女人的心思,原來是看這塊地方。汪小姐說,外面有女人了。宏慶說,瞎講啥呢,我是聽康總講,女人的眉毛,是逆,還是順,代表夜裡是熱,還是冷。汪小姐笑笑說,康總真厲害,好,這就講定了,請康總,梅瑞去。宏慶說,啥,我一對夫妻,加兩個已婚男女,這個。汪小姐說,還講夫妻,我小囡已經白養了。宏慶不響。

  汪小姐說,康總跟梅瑞去了,兩個人眼睛看來看去,大概有好戲看了,我可以笑笑。宏慶說,老婆思路比較怪,康總為人穩重,梅瑞是有夫之婦,為啥非要搞到一道,弄出麻煩事體來。汪小姐說,以前,梅瑞搶了我生意,我不爽到現在了,如果再請阿寶梅瑞,成雙做對出去春遊,我除非雷鋒。宏慶說,真複雜。汪小姐說,就這樣定了。宏慶說,好吧好吧,我一向就是,上班聽組織,下班聽老婆。汪小姐笑說,屁話少講,對了,我喜歡別人稱呼汪小姐,這次出去,宏慶要這樣稱呼。宏慶不響。汪小姐說,改了口,我就年輕了。

  二

  這一日江南曉寒,迷蒙細雨,濕雲四集。等大家上了火車,天色逐漸好轉。康總說,春遊,等於一塊起司蛋糕,味道濃,可以慢慢吃,尤其坐慢車,最佳選擇。宏慶說,人少,時間慢,窗外風景慢,心情適意。康總說,春天短,蛋糕小,層次多,味道厚,因此慢慢看,慢慢抿。梅瑞笑笑。車廂空寂,四人坐定,聚會搞活動,往往使人漂亮,有精神。宏慶與康總熟悉,汪小姐與梅瑞,本是同事,一樣擅長交際,一講就笑,四目有情。火車過了嘉興,繼續慢行,窗外,似開未開的油菜花,黃中見青,稻田生青,柳枝也是青青,曼語細說之間,風景永恆不動。春帶愁來,春歸何處,春使人平靜,也叫人如何平靜。

  兩小時後,火車到達余杭,四人下來,轉坐汽車,經崇福,石門,到達雙林古鎮。按計劃,先去菜場。這個階段,氣氛已經活絡,人人解囊,汪小姐買土雞。宏慶買塔菜,河蝦,春筍,春韭。康總買了酒,等攤主劈開花鰱頭,身邊的梅瑞,已經拎了雞蛋,鱔筒,蔥薑,粉皮,雙林豆干,水芹兩把。一切默契非常。然後,雇一條機器農船,兩條長凳並排,鬧盈盈坐個穩當,機器一響,船進入太湖支流。小舸載酒,一水皆香,水路寬狹變幻,波粼茫茫,兩岸的白草葦葉,靠得遠近,滑過梅瑞胸口,輕綃霧殻一般。四人抬頭舉目,山色如娥,水光如頰,無盡桑田,藕塘,少有人聲,只是小風,偶然聽到水鳥拍翅,無語之中,朝定一個桃花源一樣的去處,進發。

  大概三刻鐘的樣子,船到了林墅。眼前出現一座寂寞鄉村,陰冷潮濕。河橋頭幾個閒人,一隻野狗。宏慶的表舅,水邊已等候多時。四個人,大包小包下船,跟緊表舅,曲曲彎彎,房前屋後繞來繞去走路,引入一戶院落。大家先一嚇,三開間,兩層老屋,門前對聯是,只求問心無愧,何須門上有神,字紙已經發白,窗扇破落,庭院裡,堆滿亂七八糟的桌,椅,茶几半成品,犬牙交錯,風吹雨淋多年。表舅說,兩年前,我做木器生意,發一筆小財,最後,蝕盡了老本。宏慶說,還有這種事體。表舅說,這批赤膊木器,看上去齷齪,樣式還好,各位上海朋友,先幫我看看,如果有去路,表舅我也少一點損失。

  汪小姐說,啊。大家不響。表舅說,不必客氣,要是歡喜,大家揀個幾樣,帶回上海。宏慶搖手說,不要。大家說,不要不要。表舅爬到木器堆裡翻動說,看看是討厭,如果用砂皮一砂,混水油漆,搨個幾趟,上光打蠟,也就是鋥亮。康總說,是的,買塊香肥皂,咯吱咯吱擦一擦。梅瑞看了康總一眼。汪小姐背過身,用力咳嗽一聲,表舅停了手。宏慶說,下來呀。表舅驚醒說,啊呀,對了,大家先請進去坐。四個衣著光鮮男女,面對破敗景象,難免失望。康總低聲對梅瑞說,我剛剛買了小菜老酒,笑容滿面,談得開心,等於吃了喜酒,我一腳踏進火葬場。梅瑞說,我等於桑拿房裡出來,跌到鐵皮抽屜裡速凍,前心貼後背,渾身發冷。

  表舅說,各位進來坐。大家走進客堂灶間,心情稍好,內景是顏文梁《廚房》樣式,表舅媽靠緊灶前落餛飩,一座江南風格雙眼灶,中有湯罐,後燒桑柴,上供灶君牌位,兩面貼對聯,細描吉利圖案,近窗是條桌,碗櫃,自來水槽,梁上掛竹籃,風雞風魚。大家到八仙桌前落座,表舅媽敬上四碗薺菜肉餛飩。四人悶頭吃。表舅說,生意蝕了本,我基本就到鎮裡落腳了,這次各位上海客人要來,我打掃了一天。汪小姐停咬餛飩,朝宏慶白了一眼。表舅說,等到夜裡,麻煩宏慶燒小菜,讓大家吃吃談談,我跟舅媽,也就先回去了。大家不響。表舅說,樓上備了兩大間,枕被齊全,每間一隻大床,一門關緊,兩對小夫妻,剛巧正好。表舅這句出口,有兩個人手裡的調羹,哐啷一響落到碗裡。

  宏慶忽然笑了。汪小姐說,十三點,有啥開心的。宏慶說,笑笑不可以啊。康總說,餛飩裡有笑藥吧。梅瑞說,餛飩味道確實好。汪小姐說,表娘舅,放心好了,兩位儘管回去。表舅拿出一副舊麻將。康總一見大愕說,啊呀呀呀,老牌,真正老貨。表舅說,1962年,我出了十斤洋番薯,跟一個三代貧農調來。康總鑒定說,這是一整根老竹做的牌,色面相同,嵌老象牙,鐵刻銀鉤,筆致古樸,大地主的家當。表舅說,眼光真毒,這副牌,是周家的,此地大地主,土改分家產,分到貧農手裡,十年之後,貧農餓肚皮,三鈿不值兩鈿,換我一籃洋番薯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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