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積分(30)_亦舒

三十

　　「最快下周，把子女送往外國讀書，餘生，他們就屬於那個國家，回不來，人回，心也不回。」

　　「周昭呢，她可習慣？」

　　「保母一直有消息傳回，她只能照顧周昭起居飲食，她說大小姐似換了一個人，不再畏羞、膽小、怕事、沉默，上學放學搭地鐵或用自行車，穿著工人褲與同學到街角表演琴藝討錢──」

　　什麼！

　　「我擔心得不得了，但保母說她整天哈哈笑，判若二人，她怕大小姐晚上背人垂淚，偷偷留意，但是沒有，周昭睡得很好。」

　　王抑揚沉默垂頭。

　　「照說，性情大變，甚為不妥，但，又不能不讓她嘻哈，我筋疲力盡。」

　　王籲出一口氣。

　　「如果可以回到從前，絕不結婚生子。」

　　他伸手搭她肩膀。

　　「她那只琴，始終沒有尋著，記得那年她十四歲，陪她到蘇富比選擇琴弓，還有說有笑，母慈女孝，不料今日──」

　　王抑揚進廚房做咖啡。

　　「對不起我直向你訴苦。」

　　「不妨，朋友原該如此。」

　　「你只是我朋友？」

　　王抑揚柔和答：「好朋友。」

　　「周昆下星期到公司上班，做你助手。」

　　「那怎麼可以，反對。」

　　「那麼，你做他助手。」

　　「若要叫他安心學習，需給他一個合理職位。」

　　「你說得對。」

　　周琴做那樣重要的決定，竟信任街外小青年，王抑揚想女人心思有時真奇怪。

　　他淋浴更衣，周琴在門縫看，水珠在他強壯肌膚上閃閃生光。

　　「你有偷窺癖，危險。」

　　「你長得漂亮。」

　　王忍不住笑，女人。

　　他穿上白布衫牛仔褲，「帶你去一個地方。」

　　「何處？」

　　「去了你就知道。」

　　周琴不加考慮，跟著她走，女人。

　　把她賣掉，她還幫他數錢。

　　王家的女兒，也就如此被賣進地府。

　　王抑揚走進一間慈善食堂廚房。

　　他熟練取過菜單一看，穿上圍裙，把一大箱蔬菜端到桌子，對周琴說：「去皮，全切成一吋丁方，當心手指，快。」

　　周琴看著那起碼廿多斤蔬菜，這可要切多久？只見他又去抬出半身高大鍋，自冰櫃取出大桶牛骨，丟一起開火熬湯。

　　有一個金髮神氣紋身年輕人走近，與王抑揚擊掌，「你一來我可以躲懶打壁球。」

　　他朝周琴眨眨眼。

　　周琴臉紅。

　　王抑揚把他大力推開，他哈哈笑，擁抱王，然後離去。

　　那種親昵友情，叫人羡慕。

　　王說：「喂，動手呀。」

　　其它志工走近說：「小王，你是生力軍。」

　　周琴低頭洗蔬菜忙著削皮切塊，她恍惚雙耳始終紅紅，到了這種年紀還會臉紅，啊，也許一切都還值得。

　　她比自己想像中做得快，但是，一小時後已經手腕酸痛，虎口發麻，真未想到要如此用力。

　　一個中年太太走近，「親愛的，你先去預備餐具。」

　　周琴抬頭看王抑揚，只見他雙頰發著汗光，兩眼炯炯，撈出湯內骨，出力專注之時，煞是好看。

　　片刻他走到門外觀察情況，看到已有十來個流浪漢在輪候。

　　他抬出麵包與水，「先吃一點。」

　　一個皮膚潰瘍，門牙全落的老漢朝他笑，多取一個麵包。

　　王抑揚心酸，差那麼一點點，他也許就是那個老人。

　　此刻放手還來得及──

　　還來得及？不，不，已經太晚了。

　　有人大聲叫他。

　　他搶進，看到志工高舉周琴左手，她手掌流血，一直滴到手肘才凝固。

　　王頓足，立刻提出急救箱替她包紮，戴上膠手套，吻她的手一下。

　　他把蔬菜傾入湯內，「廿分鐘就好」，用的是壓力鍋。

　　忙完輪到其它人接手。

　　他送周琴回家。

　　周琴說：「嘩，兩隻手臂似要甩出來。」

　　「還是掛彩了。」

　　「我真不濟。」

　　「今天要提供百多客濃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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